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玉珠碎/作者:小夜微冷』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袁玉珠是洛阳第一美人,嫁到了首富家,只可惜红颜薄命,女儿刚出生就被歹人偷走,那日,玉珠去广慈寺为失踪的女儿上香祈福,谁知遇到个身受重伤的杀手,虽然遍体是血,依旧遮掩不住那杀手俊美邪气的容貌。...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又添了一层雪,老天可真无情,仿佛要将这个冬天冻住似的。   陈氏是洛阳首富之家,深宅便如座小城般,入夜后灯火错错,这个厅堂里官人老爷们言笑晏晏,大谈生意经,谈着如何能挣更多银子、怎样攀附权贵;那个跨院仆妇小厮们抹着骨牌,纵酒取乐。   玉珍院里静悄悄的,惟有上房还亮着灯。   屋里陈设自然是华贵无比,点着上等的道远香,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新做的幼女衣裳,拔步床边摆着只红木摇篮。   书桌后坐着个明艳绝伦的美人,她是陈府二爷——陈砚松的原配妻子,袁玉珠。   袁玉珠穿着厚暖的寝衣,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毛笔蘸了些墨,专心致志地抄《金刚经》,抄着抄着,心绞痛得厉害,眼泪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将字晕开,成了一片伤心的黑云。   距离女儿被那姓梅的一家偷走,已经整整两年了。   袁玉珠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颓然地蜷缩在椅子里,无声地痛哭。她本是秀才家的闺女,因着出众的容貌,惹了陈砚松这宗桃花债,掉进了陈家这户肮脏、深不见底的悬崖。   成婚第一年,她以为自己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丈夫容颜俊美,风度翩翩,虽是商户出身,但却有洛阳第一美公子之誉,对她极尽温柔宠爱,很快,她就有了身孕;   成婚第二年,她渐渐看不透丈夫了,他儒雅温润的面具下,仿佛藏着另一张脸,冷酷而又无情,陈家老爷先后娶过两房太太,所以砚松和他同父异母的大哥都是嫡子,俩人打小就不对付,为了争夺产业,明争暗斗了数年。   老头子看重男嗣,又偏心小儿子砚松,而大房只有庶子女儿,无嫡子,嫉恨之果早已深种。   她怀孕后,偏偏老头子病倒了,砚松担心大哥、嫂子加害,便借口出关做生意,欲将她带到曹县避难、躲起来生儿子。   那里是砚松的势力地方,安全。   谁知半路经过桃溪乡的时候,正逢天降大雪,果然就遇到大房雇的杀手,据说是天下第一暗杀组织“极乐楼”的人。   为避开追杀,砚松带她暂住在桃溪乡一户姓梅的农人家中,恰巧,那家娘子白氏刚生了个儿子,更巧的是,她刚住进去的那夜,胎动发作,生了个女儿。   她永远忘不了砚松失望的眼神,他摸着女儿的嫩嫩的小脸,强笑着说,闺女好,闺女贴心。   可次日,砚松就让下人准备了珍馐佳肴,拉着梅姓农人的手,说他和妻子遇祸,幸得大哥收容,他愿和大哥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辈子本分老实的农人脑子哪里转得过砚松,立马感恩戴德地答应了。   当晚酒酣正浓时,砚松哭诉着陈氏家族争斗,埋怨妻子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丫头,丫头能有什么用?又不能继承家业,他肯定会被大房压死,言语间,恳求农人帮他个大忙,将梅家小儿子借他,暂时充作他生的儿子,等他将大房斗垮后,会正式将梅家小儿收为义子,并将女儿许配给他。   她觉得实在太可笑滑稽了,根本不愿砚松做这种事。   可砚松却让嬷嬷、婆子们看好她,不许她掺和进来,命她好好坐月子、奶女儿。   梅家农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富贵,再加上妻子白氏在旁撺掇,左右逢着灾年时,过不下去还要卖孩子度日,如今天将这样泼天的机遇,怎能不珍惜?   三五下糊弄,农人答应将刚出生的小儿子暂时借给砚松。   砚松前脚抱着儿子回洛阳争宠,后脚就将她和女儿送去曹县,并且暗中派管家等人灭门梅氏。   她知道砚松什么意思,是想将那儿子占为己有,因为之前砚松已经遭过大房的暗算,伤了身子,能行房,但却生育不了了。   所以说,人不能缺了德行。   梅家农人的长子——那个年仅十二岁的梅大郎虽然年幼,但是个极机敏狠辣的,很快反应过来事有不对,将陈府的管家、嬷嬷杀了个干净,举起菜刀对准她们母女时候,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囚禁在地窖,抱走了她的女儿,自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往事就如寒冬腊月的风一般,带着刺,一下下扎着袁玉珠的心。   她手抹去眼泪,叹了口气。   后来,她被砚松派来的第二波人救下,再后来,砚松担心事情泄露出去,不许她提当初生的是女儿,承诺她,会暗中派人搜寻梅家人下落,将闺女找回来,并叮嘱她:在此之前,你就想把南淮当成咱们的儿子。   陈南淮,就是当初砚松抱走的那个小男孩,梅家的小儿子。   袁玉珠将手中的毛笔掷到地上,起身,走到大圆桌跟前,手轻轻地摩挲着那粉色的小衣服,两年了,女儿已经失踪整整两年,也不知道梅家有没有苛待她。   她,还活着么?   袁玉珠不禁哭出声,情绪失控之下,她将桌上的茶具瓷器全都拂到地上,发泄心里的不满、痛恨、思念……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陈砚松的声音传来,问外头守着的婆子:“二奶奶睡了没?”   婆子恭顺地答:“还没呢,刚听见里头砸东西,想必那种病又发作了,二爷要不别进去了,仔细伤者您和小少爷。”   袁玉珠听见这话,嗤笑了声,那种病,原来她是有病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二十四上下的年轻男子,正是陈砚松。他生了双桃花眼,肌肤盈润细白,貌相极俊美,身上穿着件黑貂皮大氅,怀里抱着个两岁的小男孩。   “这天可真冷。”   陈砚松笑着抱怨了句,用足尖将门关好,他仿佛早都习惯了妻子“犯病”时候的暴躁,将小南淮放在门口,嘱咐乖乖站着别动,随之,他蹲到地上,将碎瓷片一块块捡起来,包在帕子里,哀叹了口气:“下回发火时,记得穿上鞋,仔细将脚割了。”   “哦。”袁玉珠白了眼丈夫一眼,转身坐回到椅子里,盯着面前正燃的蜡烛出神,忽然问:“宝宝找到了没?”   陈砚松身子一顿,默默将割破他指尖的碎瓷片拾起来,眉头微蹙,温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许再提宝宝的事。哎,若是有了消息,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我真的在找。”   “是么!”袁玉珠从鼻孔发出声冷哼,毫不客气地讥讽:“你只顾着跟那些小婊/子调情,还想着女儿?”   “玉珠!”陈砚松轻喝了声,桃花眼涌上抹红,“你也是书香人家的姑娘,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跟街上泼妇有什么区别。”许是觉得自己言语太厉害了,陈砚松叹了口气,柔声道:“福浓是魏王赏给我的侍妾,不是小婊子。我不过应付一下罢了,你若是见不得她,我将她安置在外头。”   袁玉珠头扭过一边,落着泪,冷笑:“是,你如今高攀上了魏王这颗大树,生意好的不得了,又有儿子在老爷跟前挣面子,春风得意啊……只是二爷,我,我求求你了,”袁玉珠泪如雨下,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你别忘记那个孩子啊。”   “我怎么会忘记,那也是我的亲骨肉,我唯一的孩子。”   陈砚松压低了声音,痛苦地喊了声,他也有万般说不出口的无奈和痛苦,不输给妻子。   男人背转过身,潸然落泪。   而这时,在门口玩藤球的小南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拉了拉陈砚松的衣裳,奶声奶气地仰头说:“爹爹,你怎么哭了呀。”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陈砚松俯身将小南淮抱起来,任由儿子为自己擦泪,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面带微笑,抱着孩子走向袁玉珠,蹲下身,摩挲着小南淮的背,柔声道:“儿子,快叫娘啊。”   小南淮两条胳膊期待地伸向女人,眨着眼,“娘亲,抱抱。”   袁玉珠木然地看着这个小孩,生的粉雕玉琢的,特别漂亮,别说,不晓得是不是在砚松跟前养久了,还真有两分像砚松。   看见这个孩子,她又想起了女儿。   陈砚松见妻子怔怔的,便趁此机会,将孩子往她怀里擩,柔声哄:“你抱一抱他,这小子真的可有趣了,还会背唐诗呢,玉珠,咱总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试着接纳这个孩子……”   啪!   袁玉珠扬手,忽然打了小南淮一耳光,将凑过来的父子一把推倒在地上,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女人,瞬间又变得歇斯底里,她仿佛受了惊吓般,环抱住自己往后退,退到拔步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我不要他,我不想看见他!”   妻子的疯狂和儿子的哭号,就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陈砚松身上,他知道玉珠这病的症结在哪里,除非女儿找回来,否则她好不了。   “你早些歇着吧。”   陈砚松脱下大氅,裹住小南淮,抱着男孩往出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妻子忽然张口叫住他。   “荫棠!”   袁玉珠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荫棠是他的字。   她情绪依旧激动,哭道:“我明儿想去广慈寺,让我出去。”   “不行。”陈砚松冷冷拒绝,“你身上有病。”   “我没病!不,不对,请相信我,我不会在外人跟前乱说话。”袁玉珠扭头,望着床边的那只红木摇篮,流着泪,却在笑:“你忘了呀,明儿是丫头的生辰,我,我想给她求个平安符。”   陈砚松身子顿住,到底没敢回头,他长叹了口气,哽咽道:“记得早些回来。” 第2章第2章   镇守洛阳的魏王崇佛,故而这些年寺庙频建,僧侣激增。   袁玉珠从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之说,更不信有神佛,可是自打女儿失踪后,她忽然就信了,不仅手抄佛经、吃斋茹素,而且时不时就去寺庙、道观、尼姑庵参拜,不管是哪路神仙,西天的、东土的,男的、女的,只要能保佑女儿平安,她就信,就虔诚地磕头叩拜。   荫棠说她身上有病,限制她出房门,可他越是如此束缚,她越是“疯”给他看,最后他没法子了,便应允她,让她初一、十五可以去礼佛参拜。   腊月十三,白雪纷纷,整个洛阳都被笼罩在一种凄迷的白色中。   天刚蒙蒙亮,袁玉珠就出门了,只带了娘家陪嫁过来的张福伯和丫头璃心,她特特打扮了番,穿了银红的袄裙,发髻上戴了步摇,化了精致的妆,没旁的缘由,今儿是闺女两周岁生辰哪。   马车约莫行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广慈寺。   袁玉珠还似往日那般,给各个佛祖、菩萨磕头、上香、添油、捐僧衣僧袜,给穷苦人家施粥捐粮,作罢后,已至晌午时分了,她带着贴身丫头璃心去后山寻主持慧清师父,听大师讲经。   去到主持的禅房,惠清师父早都等着了。   主持六十余岁了,头皮并未剃干净,有截短短的白发,胡须也白白的,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一看见她,惠清师父就从蒲团上起身了,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招呼她过来坐。   袁玉珠环视了圈,主持的禅房陈设极简单,不过一床一桌,木鱼蒲团罢了。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孩子,你清瘦了许多。”   惠清点头微笑,饶是槛内之人,看见袁玉珠如此憔悴,也不免心疼些。   “这几日胃口不太好,劳您惦念了。”   袁玉珠给主持虔诚地见礼,眼圈红了,她娘家在千里之外,远嫁至洛阳,除了丈夫外,便只与惠清亲近些,因为大和尚慈悲为怀,懂她难言的苦难,不厌其烦地听她一遍遍念叨,屡屡安慰她,排解她的痛苦。   袁玉珠坐到方凳上,刚坐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如同一株被风霜拍打过的海棠花,绝美中透着些许颓靡,她低下头,手搓着自己的衣裳,哽咽不已:“昨晚荫棠将那个孩子抱到卧房里,他让我试着接受南淮,我打了那小子一耳光。”   “可是,你打了后却很难过,对不对?”   惠清从泥炉上拎起铜壶,给袁玉珠的茶杯里倒了热水,柔声道:“你难过,是因为你清楚,不论大人做了什么孽,可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将自己的痛苦发泄在他身上,又觉得对不住他,是不是?”   “嗯。”   袁玉珠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我有自己的女儿,怎么能接受他?他哥哥害得我和女儿骨肉分离,我恨死他了,不,不对,”玉珠手抹着泪,摇头道:“师父您说的是,南淮是无辜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惠清莞尔,轻拍了拍女人的胳膊,等她稍微平复了些许心绪后,笑道:“你今日的善举,积攒下阴德,会迎来将来的福报。”   “是。”袁玉珠心稍稍宽慰了些许,她整了整仪容,从小香囊中拿出张签纸,笑道:“那会儿来的时候,我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顺便求了支签。”   袁玉珠展开纸,轻轻念上面的字:“第十三签,大凶,乌云遮月……呦,这还有句李易安的诗,东篱把酒黄昏后,帘卷西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销魂……”玉珠顿时紧张起来,忙问:“这是不是暗示着我的孩子有危险?”   惠清心里叹了声痴儿,笑道:“姑娘在远方都好,依老衲看,人比黄花瘦,是说你近日忧思过度,孩子,你可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哪,你把自己精神头养好了,才能出去找姑娘。”   “是,”袁玉珠捧着水杯喝了口,心暖暖的。   就在此时,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撞开,摔进来个身穿黑色武夫劲装的男人。   这男人个头甚高,头发披散着,右边胸口插了了把刀,他手捂在伤口,红艳艳的血沿着指缝流下,甚是骇人。   门口侍立着的丫头璃心瞧见,吓白了脸,刚要尖叫,就被那个男人用剑鞘打晕了,紧接着,男人反手关住门,不知是不是受伤太重,他微微弯下腰,咳嗽出了口血唾沫,手用剑鞘扫过袁玉珠和惠清,恶狠狠道:“敢叫出声,老子宰了你俩!”   玉珠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打量着那男人,他看起来不太像中原人,饶是满脸满身的血污,仍遮掩不住过分出众的容貌,皮肤很白,五官精致犹如刀削,薄唇稍显苍白,眼珠微微发蓝,西域人。   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生平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瞧见女人盯着他看,吴十三瞬间怒了,“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   袁玉珠并未因男人的羞辱而生气,她慢慢地走上前去,冷静道:“瞧阁下受了重伤,似乎是在躲避仇人?”   袁玉珠摆摆手,示意自己手上并未带任何武器,她一分分往前挪,弯腰捞起晕倒在地的璃心,一点点往后撤,强扯出抹笑,稳住那浑身煞气的男人:“我们不会将阁下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出了禅房左拐,直走到尽头,能看见个厨房,那里有个小洞,您能从那里平安离开。”   这番话,倒把吴十三给弄得怔住,寻常女人瞧见他如此样子,不说吓得晕倒,也该尖叫,这女人倒是冷静。   这时,惠清上前一步,皱眉道:“我佛慈悲,先生瞧着受了重伤,得赶紧医治。”   吴十三斜眼觑向惠清,虚弱地嘲笑:“老秃驴,你家佛若是慈悲救了我,我可是会杀更多人,你还敢救我么?” 第3章第3章   雪又大了些,纷纷扬扬,整个广慈寺被雪雾笼罩住,仿若另一种世界。   寺前那株红梅开的正好,一点一滴的红,离得远瞧,好像血撒在雪上似的,有种诡异的美。   主持惠清不仅是佛法精深的高僧,而且医术也高明得很,主持说,那个男人命大,并未伤及脏器,就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段日子。   袁玉珠清楚得很,瞒着丈夫救下个无恶不作的杀手,着实是件不明智的事,可她没法子,这个杀手知道女儿的去向,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放弃。   荫棠实在太忙了,忙着和大房勾心斗角争家业、忙着做生意、忙着讨好魏王……还忙着应付那些莺莺燕燕,女儿的确是他亲生的,可……   她忘不了荫棠第一眼看到女儿时的表情,失落且无奈。   所以,她不能守在房里干等着,得做些什么。   禅房里充斥着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地上凌乱着堆沾了血的纱布等物。   此时的禅房,只有袁玉珠、丫头璃心还有那个重伤的杀手。   袁玉珠将袖子挽起,默默地拾掇满地狼藉,而这时,那个杀手刚刚上好药,手撑住墙,由璃心替他换上干净的僧衣。   袁玉珠余光扫了眼,这男人赤着上身,胸口绑了圈白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他看着瘦,但其实很强壮,身上布满了各种老伤旧伤,瞧着骇人得很。   “会不会很疼啊?”璃心一边替男人缠纱布,一边轻声问。   “当然了。”吴十三歪头,粲然一笑,俊美的面孔如孩子般纯真,眨眨眼:“可是姐姐你这么漂亮,我看见你呀,就不疼了。”   “去你的。”璃心的脸顿时红透了,轻手轻脚地帮男人穿上中衣,完全忘了,自己之前被这人一剑鞘打晕的事,女孩轻声问:“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你是西域哪儿的人?谁把你伤这么重?”   吴十三脚底一个踉跄,佯装站不稳,歪在璃心身上,虚弱地喘气,勾唇浅笑:“姐姐你好关心我呦,我媳妇儿都没你这么细心温柔。”   璃心身子一顿,紧着问了句:“你、你成亲了?”   吴十三疼得咳嗽了几声,噗嗤一笑:“若是你嫁给我,我可不就成亲了?”   袁玉珠白了眼那贫嘴贱舌的男人,自顾自地将被单铺到小床上,手往平舒展,并未回头,淡淡说了句:“请先生不要戏耍我的婢女,她很单纯。”   “怎么,夫人吃醋了?”吴十三轻推开璃心,慢悠悠地往身上穿灰色僧袍,虽笑得轻佻,可那双眼睛却冰冷。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袁玉珠,分析这个女人。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腰很细,不像生过孩子,肌肤养的细白,可见日子过得足够优渥;眉头紧蹙,眼睛微微发红,可见心事重重。   这种涉世未深的贵妇,就是笨头鱼,天下最容易上手的猎物。   吴十三手捂住伤口,慢慢地朝小床那边走去,坐下后歪头瞧向正整理枕头被子的女人,一笑:“瞧夫人铺床叠被如此娴熟,怎么,在夫家也要干活儿?还是……专精床上的活儿?” 第4章第4章   因在冬日,加之下着雪,所以天黑的格外早。   后山寂静极了,虽是慈悲之地,但闯进来个十恶不赦之人,带来了煞气,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神佛们仿佛也样儿了,像极了鬼气森森的十殿阎罗。   禅房里只点了盏豆油小灯,有些昏暗。   吴十三独自坐在椅子上,将窗子半推开,看外头的落雪。   他并不开心。   倒不是因为被无忧阁和官府追杀,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傍晚用饭时,惠清那老秃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地念佛唠叨,说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哼,最后将他说烦了,他恶狠狠地威胁:   “若是再叽歪一句,老子就杀光你广慈寺的大中小所有和尚!”   一想起老秃驴那垂头丧气且无可奈何的样子,吴十三不禁笑出声,哪料扯动了胸口的伤,男人疼得龇牙咧嘴。   忽然,吴十三察觉到脚底踩到个硬乎乎的小东西,他一脚擦出去,那小东西骨碌碌朝前滚,不经意瞄了眼,仿佛是女人的耳坠。   吴十三白了眼,没在意,接着看夜雪,可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手撑着椅子站起来,朝那耳坠子走去,忍住疼弯下腰,两指夹起那小东西,放在眼前观察。   银钩子被他踢变型了,珠坠子只有小拇指大小,颜色是那种嫩竹绿,仿佛是岫玉。   禅房里怎么会有女人的耳环……难不成惠清那老秃驴破了色戒,私藏了个婆娘?哈哈哈哈,老秃驴这么大年纪,干得动么。   吴十三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猛地,他脑子里炸起“玉珠”两个字,并且浮起张冷漠明艳的美人脸,哦,这只耳环是袁玉珠的,想必是她下午替他铺床时,不小心掉下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微不可闻的窸窣脚步声。   吴十三反应极快,将耳环揣进缠在胸前的纱布里,随之,他抄起立在桌边的长剑,吹灭油灯,一个健步跃到门口,背紧紧地贴墙,手抓住剑柄,打起十二万分警惕精神,只要来人进来,他保证能瞬间割掉对方的喉咙。   “喵呜——喵呜——”   门口传来女人娇媚温软的声音。   吴十三顿时松了口气,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油灯:“进来吧,银环。”   话音刚落,一只纤纤素手推开了禅房门。   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玄色衣衫的女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高挑窈窕,五官精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就是眼神凌厉了些,一看就不好惹,她是极乐楼的杀手——戚银环。   戚银环腰间悬挂着小臂般长的月牙双刀,身上背着个包袱,长发用布条绑在头顶,脖子有几道渗人血伤。   “师兄,你受伤了?!”戚银环疾步冲到吴十三跟前,紧张地上下查验男人,指尖刚要要触男人的胸口时,吴十三猛地往后撤了两步。   吴十三手捂住伤口,指腹触到那个凸起的玉珠,微微摇了下头,倨傲道:“没事儿,一点小伤罢了,死不了。”   戚银环眼里的担忧甚浓,眸子泛红:“洛阳现在戒严了,到处在搜查极乐楼的余孽,我白天就看到你做的记号了,可是不敢随意冒头,等入夜后才摸过来,料想你受了伤,喏,”   戚银环将包袱放在桌上,匆忙打开,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些都是最好的伤药。”   “老秃驴给我治过了。”吴十三随意翻查包袱,忽然皱眉,有些恼了:“你没给我带酒?”   “你都受伤了。”戚银环牙轻咬下唇,柔声劝:“别喝了,对身子不好。是了,那无忧阁和官府实在逼迫的紧,宗主决定退回西域,他让余下的兄弟们相互转告,一个月后在雁门关会合,说是待风头淡个几年,再回中原,师兄,咱俩几时回西域?”   “咱俩?”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眸子低垂间,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打出片小小阴影,他捏了下自己的侧脸:“我是胡人,回西域正常,你去做什么?” 第5章第5章   雪夜的陈府,戚戚冷冷。   袁玉珠心里装着事,怎么都睡不着,正巧丈夫今晚去魏王府赴宴了,她便让丫头璃心和良玉打着灯笼,去荷花池那边散步,透透气。   因着陈府唯一的嫡孙南淮还小,老爷子害怕出意外,头几日让下人将池子填平了,周围的汉白玉围栏还未拆除,如此看去,就显得光秃秃一片,又丑又突兀。   袁玉珠手轻抚着栏杆,拂去上头落的积雪,怔怔地盯着黑暗处出神。   今天,是她这两年最高兴的一天,女儿的下落总算有点眉目了,只是那个叫吴十三的杀手可信么?会不会是大房故意设下的圈套?   应该不会……若是大房有任何异动,荫棠肯定会留意,他不会让危险靠近她。   那吴十三躲进广慈寺,纯属是意外?   袁玉珠手攥成拳,轻砸了下栏杆。   三千两,虽说对丈夫来说根本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她,真不是小数目,如何在两天内筹到?莫若,直接告诉丈夫这事……可那个吴十三说了,若是荫棠插手进来,他宁肯死,也不会告诉她女儿的下落。   正愁闷间,身后侍立着的大丫头良玉捧着汤婆子,走上前来。   “奶奶,站一会儿就回去吧。”良玉踮着脚尖,将温暖的汤婆子放进袁玉珠手里,柔声劝:“头些日子府里婆子们吃酒赌钱,可巧咱们小南淮发热,老爷子最宝贝这个嫡孙,急得跟什么似的,咱们二爷最孝顺了,前儿晚上搀扶着老爷去西小跨院瞧淮哥儿,正逢着两个婆子吃醉了打架,惊着了老爷,老爷发了好大的火,当即就将陶大奶奶唤到跟前,劈头盖脸地啐骂,质问她是怎么当家的,若是做不了,那就交给老二媳妇。这不,大奶奶这两日跟上了弦似的,天天晚上打着灯笼到处巡查,若是瞧见了您,肯定又要拉着您说闲话。”   “嗯。”   袁玉珠点点头:“再等等便回去。”   她上下看了眼良玉,这丫头是陈府家生女婢,长得丰润秀美,面若银盘,看起来很有福气,为人忠心又体贴,本本分分的做好院子里所有活儿,对她这个二奶奶更是无比尊重。   良玉嘴里说的陶氏,就是荫棠的大哥——陈砚榕的妻子,洛阳荣安侯家的嫡女,只因她父亲任上时吃了几年空饷,后头魏王到了洛阳,彻查军中,就将这事查了出来,荣安侯几经打点说情,魏王总算松了一手,要么削爵流放,要么将亏空补上。   只是侯府早都成了空壳子,就算变卖尽家财,也弥补不上。   陈老爷早都听闻荣安侯的嫡女是个不错的,有意抬高自家门第,便主动找了场面人在中间说和,以巨万聘金,给长子娶回个好媳妇。   既是侯门女,那陶氏的见识、心计肯定是有的,夫妻两个劲儿往一处使,一个主内管家,一个主外做生意,头两年陈府完完全全掌控在人家手里。   听府里的老人儿说过一嘴,从前大爷二爷兄弟虽不怎么亲厚,但也算和睦,梁子从哪里结起的呢?二爷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老大两口子操办丧事,其实老以前就说好了,和头先过世的大太太葬在一起,待老爷将来驾鹤西去后,三个人合葬在一处。   可老大偏不让,请了阖族的耆老坐镇施压,说后面这个太太是贵妾扶正的,按理不能和老爷太太埋一起,在跟前另打个穴便可,至于棺木嘛,魏王的乳娘过世了,正缺块好板,便遣人给王爷送去了。   墓穴之事、棺板之事,再加上寻常生活中一些鸡零狗碎的争斗,这俩兄弟越发像乌眼鸡似的,面上和睦友爱,背地里互下黑手,老大雇杀手行刺,老二偷偷给陶氏下绝育的药,无所不用其极。   袁玉珠叹了口气,刚准备走,忽然听见一阵环佩叮咚声。   她皱眉,扭头瞧去,发现从拱门那边过来七八个仆妇,打着灯笼,手执粗棍,簇拥着个衣着甚是华贵的妇人,正是大房的奶奶陶氏。 第6章第6章   这天晚上,袁玉珠和丈夫几乎一夜未睡,他们抱着一起哭、说话、谈心。   有些潜伏心底的痛,广慈寺的惠清大师不会理解,贴身婢女璃心、良玉不会感同身受,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懂、才会疼。   她同荫棠实话实说了,她真的很不认同他行事的狠辣歹毒,但作为妻子,她觉得自己也有未尽到职责的地方,对他不够关心。   她试图劝他,人活一世,不只有家业,还有更重要的去守护,你与老大明争暗斗数年,耗财耗力,死伤无数,瞧着如今旗鼓相当,可实则两败俱伤,咱们已经赔进去个女儿,万一你再出事,让我怎么办?   以你的才华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打拼份前程,莫若咱们夫妻离开洛阳,去长安,或者去南方定居,换种活法不好么?   荫棠听罢这话,沉默了良久,搂住她,叹了口气,说:玉珠,这世上惟有你真正地关心我,不图我的财富身家,从不讨好我、捡顺耳的话说,你只是单纯地爱护我,怕我出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其实我也想过离开洛阳,只是爹爹还在世,他上回重病昏迷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瞧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我会慢慢将手里的产业转移,待扶他灵位上山后,咱俩就离开洛阳,换一种活法。   后头,荫棠同她闲话家常,说起今晚去魏王府赴宴的趣事,席面上有一道蟹油蒸蛋着实不错,入口即化,实是他生平所见之绝味,于是他厚着脸皮,给内侍塞了银子,说妻子爱吃蟹,央告内侍找到厨子,偷偷再做一道,散席后,他带回去。   哪想这事忽然传到王爷耳朵了,席面上那些官人们打趣他太过宠着妻子。   王爷大手一挥,虎着脸让那些官人们快快住嘴,说小袁夫人贤良淑德,怨不得陈二爷时刻惦念着她,既然她爱吃这菜,本王便将厨子送荫棠,荫棠你带回府去,听说小袁夫人身子不太好,便让这厨子多做些补品给她。   她听丈夫如此关心她,自是感动非常,可又难免多心起来,让他小心应对,那些王侯将相都是刀山血海闯出来的,尤其是魏王,听说差点都坐上皇位,心思深着呢,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能揣摩透的,他对你有些过于好了。   丈夫不以为意地笑笑,说:王爷要兴建个凤台行宫,这可不是小数目,官中和军中银子肯定轻易动不得,他可不得多提拔几个豪商,你是没瞅见,隔壁院的老大跟条狗似的巴结王爷,王爷连正眼都不看,难得王爷赏识我,我可不能让他失望,更得用心办差才行。   好不容易同丈夫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没反驳,只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别让自己吃亏就行。   两日后,腊月十六   天阴沉着,去广慈寺要爬山,路上满是雪泥,所以并不是很好走。   还像往常那样,袁玉珠先去施粥抽签,做完后,便朝半山腰主持的禅房行去,石台阶上的雪打湿了她的绣鞋,脚被这彻骨的寒冻得僵麻,随她一起来的,依旧是陪嫁来的张福伯和璃心。   这两日,她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钱。   万幸的是,她管着二房的事务,过去荫棠给她教过做账看账,所以她在账本上动了点手脚,挪用了一千两银,加上积攒的私房银一千二百两,以及几件珍品首饰,勉强凑齐了。   袁玉珠扭头朝紧跟着她的婢女璃心看了眼,璃心手中提着食盒,身上背着个包袱,里面包着的檀木匣子,便是那三千两。   进禅房前,袁玉珠深呼吸了口气,示意张福伯守在院子口,她轻敲了下门,不多久,里面传来慵懒的男人声:   “进来。”   玉珠手揉了揉眉,唇角浮起抹虚假且温和的笑,轻推开门。   环视了圈,禅房被拾掇得异常干净,西窗洞开着,山风呼呼地往里倒灌,冷得就像冰冻似的,小床上被子叠方方正正,方桌上横放着把乌黑的剑,那个杀手吴十三此时坐在长凳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显得随意又吊儿郎当。   仿佛早都等着了般,吴十三笑吟吟地看她,手指挠了下侧脸。   “吴先生。”   袁玉珠蹲身见了个礼,上下扫了眼,吴十三的面色依旧苍白,略微卷曲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僧袍穿得松松垮垮的,襟口敞开着,露出光洁的胸膛,寻常男人这幅打扮是邋遢,可这人如此却是潇洒,身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   袁玉珠斜眼望去,果然,婢女璃心脸早都红了,压根不敢抬头看。   “呵。”袁玉珠摇头笑笑,这种漂亮的男人可能会吸引小姑娘,但在她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第7章第7章   吴十三独自生着闷气,这时,门再次被人从外头推开,进来个穿着玄色袄裙的女人,模样清丽可人,腰间悬挂着两把月牙弯刀,美眸中的煞气甚浓,正是戚银环。   吴十三瞬间收拾好情绪,他高兴地朝女人招手:“银环你快来瞧,袁玉珠今儿带来了银票宝钞,还有好汤饭,趁着未凉,赶紧过来尝尝。”   “嗯。”戚银环满怀心事地应了声,反手关上门和窗,从床底拉出炭盆,熟稔地生火,那会儿担心袁夫人闻到女人的胭脂香味儿起疑,师兄特意将门窗洞开,让她在外头躲一会儿。   没多久,屋里再次暖和了起来。   戚银环默默洗好手,拉了张凳子,坐到吴十三跟前,她扫了眼桌上的几道珍馐美食,一点食欲都没有,强笑道:“有些凉了,要不我给你热一下?”   “用不着。”   吴十三摇摇头,将那只檀木匣子勾到自己跟前,把里头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在桌上,一一清点,面上的得意之色甚浓,摇头啧啧叹道:“三千两,够几十户人家吃十年了,她怎么敢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真就凑银子了,她难道不怕我卷钱跑了?你是没瞧见,她生怕我不搭理她,都给我跪下了。”   吴十三拿起只玉镯,仰头瞧水头,又把镯子在自己袖子上反复擦了几下,讥诮道:“得亏陈氏是巨贾之家,禁得起她这般败,否则谁敢要她,哎银环,你说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的女人,明明是坑,还敢往进跳。”   戚银环自嘲一笑,喃喃,“是啊,明知是坑,还跳,多傻。”   她很快恢复如常,手指点了下师兄的头,嗔道:“她那是病急乱投医,慈母的一片苦心,师哥你就别笑她了。”   “呦,大名鼎鼎的银环蛇十九娘居然会同情人了。”   吴十三撇撇嘴,清点着银票,莞尔:“当骗子可比当杀手赚多了,你瞧咱们过去出生入死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干活儿,可大头银子全进了宗主的口袋,哼,好不容易遇到头好宰的笨头鱼,不扒她几层皮,我死了都不甘心。”   戚银环皱眉:“怎么,你还要留在广慈寺?”   “对啊。”吴十三耸耸肩,坏笑:“我看那袁玉珠笨得很,若是将她骗走,卖进青楼,肯定能大赚一笔。”   “师哥!”戚银环有些恼了,抓住男人的袖子:“你不是说只赚她三千两么?既然银子到手了,咱们就该撤了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女儿的下落,不过是从八师兄遗物手札上得知两年前一星半点的事,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不要逗留了,走吧,咱们去雁门关和宗主会合,她丈夫不好惹的!”   “不。”吴十三忽然拉下脸,“要走你自己走,我还要留下赚银子呢。”   “你的存银都够在西域买座城了,干嘛还贪袁玉珠那三瓜俩枣!”戚银环眼里涌上泪,哀求:“走吧,咱今晚就离开。”   “奇了怪了,”吴十三挥开女人的手,不满道:“你干嘛老是要走?”   “我、我……”戚银环语塞,牙紧紧咬住下唇,良久,扭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她太美了。”   “什么?”吴十三诧异不已。   “我说,袁玉珠太美了。”戚银环担忧地望着深爱了多年的男人,秀眉紧蹙,“我从未见过像她那么美的女人,又那么的楚楚可怜,师哥,她是毒,不能靠近的。”   吴十三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会迷恋她?”   戚银环低下头,没言语。   吴十三指结敲了下女人的脑门,嗤笑了声:“你也成笨头鱼了?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爱她的银子,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入夜后,一轮圆月从东山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洒下,给漫山的雪穿上件薄如蝉翼的银衣,广慈寺在半山,偶尔飞过只寒鸦,悲凉的叫声回荡开来,越发显得寂寥安静。   禅房里并未点油灯,只有映在窗子上的月光,带来些许光亮。   吴十三平躺在小床上,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发呆,那会儿师妹搬了两张凳子并在一起,就睡在床边,其实他并不喜欢与人同屋同寝,可半夜喝个水什么的,有个人会方便些,正好银环很爱做这些事。   吴十三心烦意乱得很,说不出哪里烦躁,可能因为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穿紫衣裳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声音一直围绕在耳边,让人讨厌。 第8章第8章   夜色降临,屋里掌上了灯,原先太太在世时,是一大家子在花厅里一块用饭的,儿媳妇得在旁侍奉着,后头接连去了两位太太,老爷子身子骨不好,十日有六日卧病在床,这宗规矩便蠲了,各房在自己院子里用饭。   袁玉珠极爱干净,每次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擦洗。   此时,她刚沐浴罢,换了身家常的秋香色袄裙,坐在梳妆台前抹润肤膏子,丫鬟良玉则立在她身后,给她半干的长发上抹茉莉油。   袁玉珠手指点着桌面,皱眉细思,三千两银子对她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能不能找回孩子,瞧那吴十三坐地起价的贪婪样子,压根靠不住啊,得想个法子,套路出他在意的人或事,捏住手里当把柄,那么他就能用尽全力给她找女儿。   袁玉珠将指头上戴的红宝石戒指取下,放进首饰匣子里,问:“二爷还没回来?”   良玉笑道:“早都回来了,那会儿您在芙蓉阁里沐浴,他带着南淮去给老爷请安了,算算时间,应该快回咱们院儿了。”   袁玉珠点点头:“那可以摆饭了。”   良玉抿唇一笑,用金发带将主子的黑发绑起来,恭声回道:“方才您换衣裳的空儿,奴已经吩咐下去,让小厨房赶紧做菜,刚已经端上来了呢。”   袁玉珠莞尔,抬手拍了拍良玉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你最妥帖仔细,难得又忠心话少,有你在荫棠身边,哪怕将来我没了,也放心。”   良玉立马跪下,双手轻放在主子腿上,仰头忙道:“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大节里,不吉利,能伺候您和二爷,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只求……”良玉扭头看了圈左右,低声道:“只求有朝一日能找回小姐,奶奶能高兴些。”   袁玉珠俯身扶起良玉,笑道:“承你吉言了。”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吵杂声。   袁玉珠与良玉对视一眼,微皱眉,起身朝内外间的木拱门那边走去。   她斜倚在门框上,掀开帘子往外瞧,外头两个年轻仆妇在摆饭,璃心率领了两个二等大丫头,正对个年轻的女人发难呢。   那女人十八岁左右,穿着缠枝葡萄纹的浅粉袄裙,梳着妇人发髻,髻上斜戴了支银凤步摇,模样秀气,鼻梁两侧有几粒雀斑,更给她添了几许娇俏,她正是魏王送给荫棠的侍妾——福浓。   福浓哆哆嗦嗦地看了眼面前的三尊凶神,轻咬了下唇:“请璃心姐姐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璃心双手叉腰,下巴高抬起:“你在这儿假扮可怜样儿给谁瞧?又想勾引二爷?”   福浓眼圈红了,低下头、怯懦道:“不、不是,”   璃心手指连连戳福浓的肩膀,盛气凌人道:“还是王府出来的,懂不懂规矩啊,主子要用饭了,你一个小小姨娘配在这儿么?怎么,打量着二爷和奶奶还能给你匀出个位子,赏你一碗饭?”   一旁的丫头跟着帮腔:“正是呢,成天到晚黏着二爷,做出幅可怜兮兮的腔调来,不好好待在西小跨院挺尸,倒咱们院儿来点眼,奶奶和二爷好好的,偏你进来横插一脚,奶奶多好性儿的人,都被你气得犯了好几遭心痛,滚滚滚!”   瞧见此,袁玉珠不禁皱起眉,轻声问:“怎么回事?”   一旁侍立着的良玉忙上前来,摇头叹了口气,“二爷心里惦念您,前儿连夜将福浓从咱们院子里挪出去,那福浓刚进门时是有点轻狂,小喜那日听见这蹄子在二爷跟前嚼舌根,说您这几日不知是何缘故,经常外出,一出去就是大半日,劝二爷要看紧门户,这事被我们几个晓得了,岂能放过她?她被我们几个呵斥弹压了几回,老实多了,奶奶不必可怜这种人。”   袁玉珠点点头,抬步出了内间。   她扫了眼众人,直面那个福浓,语气客气淡漠,问:“你有事么?”   福浓看见袁玉珠,面上一喜,绕开三个如狼似虎的大丫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手成祈祷状:“奴原不该搅扰奶奶的清静,只是方才王府来人报信,说是王爷今日出城打猎,我哥哥随着一道去了,哪知雪天路滑,他从马上摔了下来,跌断了骨头,奴、奴跟奶奶告个假,想回去探望一下。”   袁玉珠面上淡淡的,用眼神呵斥住璃心她们别吵,手在空中虚扶了一把,让福浓先站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个哥哥,最是疼我了,待会儿让管事嬷嬷给你套车,送你去王府罢。”   转而,袁玉珠扭头嘱咐良玉:“去包二十两银子,再找些续骨治伤的好药,让福浓带去。”   福浓听见这话,喜得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连声谢奶奶的恩典。   可璃心却不乐意了,嘴噘得老高,跺了下脚,“夫人!你都不知道这蹄子在背后嚼您什么了!理她作甚!”   “好了好了。”   袁玉珠瞪了眼璃心,让女孩闭嘴。   这些丫头只晓得福浓品行欠佳,惯会在荫棠跟前挑拨离间,却不知这丫头身份再卑微,都是魏王府出来的,说白了,王爷如今重用荫棠,可也得在荫棠跟前放双眼睛,不冷不热待着就行,得罪不得。 第9章第9章   吴十三觉得自己有些蠢了,哪个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洗冷水澡?   这不,胸口的伤裂开了,血都流到了小腹上,湿头发结了层微冰,冻得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后面失血过多,竟晕晕乎乎一头扎进了河里。   得亏银环追踪了出来,将他从河里拖出来,给他上了药包扎,在太阳初升起前,将他背上了广慈寺。   “我看你就是有病!”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站在门口,恨恨啐了口。   她愤愤地朝屋里望去,这会儿,那没心没肺的吴十三病恹恹地坐在床上,脸苍白得很,不过说实话,这人拾掇干净了,真的蛮俊帅,唇角永远勾着抹又邪又痞的笑。   戚银环是女人,所以她太清楚一个男人忽然开始捯饬自己,注重自己的形象,必定事出有因,可她不愿相信,甚至阴阳怪气地故意问:“干嘛大清早地洗澡?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快!知道不,要不是我赶去的及时,你小子肯定淹死喂鱼了。”   吴十三疼得哼唧了声,挑眉一笑:“快过年了,洗洗晦气。”   戚银环攥紧自己的半月弯刀,下巴颏儿朝男人的头努了努,质问:“那眉毛呢?哪儿去了!”   吴十三不喜欢被人管得这么紧,摸了下缺短得扎手的眉,讪笑了声,“我就想试试你那刀快不快。”   戚银环气得眼神都能杀人了:“那你试出来了没?”   “嗯,还挺快。”   吴十三嬉皮笑脸地应了声。   他掀起被子下床,寻到昨日袁玉珠带来的食盒等物,拎着朝门走去,在路过戚银环的时候,特意踮着脚尖侧身挪过去,笑道:“想吃烧鸡了,师妹,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一只?”   “我不!”戚银环冷笑数声,直接将男人推搡出去,恨道:“你是不是想支开我?”   “你多心了。”吴十三冲女人挥挥手手,大步朝寺门口走去。   吴十三就这般拎着空食盒,身子斜倚在院门,放眼望去,广慈寺尽收眼底。   远处有几个小和尚在挑水,大鼎里插满了香,那棵老松树上落满了雪,有几个虔诚的香客,一进庙门就跪下参拜……   吴十三满眼地讥诮,世人就是贪欲太多,才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上,他可不信这种泥塑的东西,他只信手里的剑。   只是……按前几日的时辰,袁玉珠这会儿应该来了,她怎么还未到?   吴十三暗道,兴许家里有事绊住了手脚吧,可是对她来说,找女儿难道不是最大的事么?   再等等吧。   半个时辰过去,吴十三原地踱步,一个时辰过去,吴十三手脚已经冻得发僵。   吴十三失去了最初的耐性,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什么东西,比公主皇后的架子还大,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连夜卷银子跑了,你这辈子就后悔去吧!”   越想越生气,吴十三索性将食盒摔了,只听哗咚刺啦一阵响,瓷碗瓷盆碎了一地,男人脸难看得要命,气恨道:“行了,敢这么怠慢老子,老子要不宰了你就不姓吴!”   哪料就在此时,吴十三忽然看见不远处出现抹窈窕的倩影,挺眼熟,他还当自己看错了,没多久,便从拱门那边走出个高挑的绝色美人,可不就是袁玉珠么。   好似往常那样,袁玉珠只带了家仆张福伯和璃心,但是,她不晓得有什么喜事,比之前所见更加明艳动人,如墨般的黑发梳成了乌蛮髻,身上穿着大红白狐领的斗篷,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的眼睛长得媚,可瞳仁却如融化后的雪水般澄澈清冷,只消一眼,就足以让人沦陷。   吴十三看着她,不自觉唇角上扬,可他觉得等了这许久,若是不发个脾气,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呦,这不是袁夫人么。”   吴十三冷着脸,倨傲道:“在下实在不知你们大家族是什么规矩,昨儿缺银短两,今儿来迟走慢,这仿佛并不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袁玉珠也不晓得吴十三这通脾气哪儿来的,她只是说下午来,又没说什么时候,凶什么。   玉珠并未放在心上,笑着遥遥给男人蹲身见了一礼,大大方方道:“原是今儿忙着施粥舍米,才刚见着主持,又问了他几句先生的伤势,故而来迟了,还请您恕罪呀。”   吴十三冷哼了声,接着剜心:“与其施粥给不相干的人,倒不如多想想自己女儿吃不吃得饱,最烦你们这种豪宗大户的虚伪做派了,觉着做点善事,就能积攒点好名声,哼,在穷人身上敲骨吸髓,你们最在行了。”   袁玉珠还未恼,身后随行的璃心却压不住火爆性子了,忙站出来嚷了几句:“我家夫人招您惹您了,先生何故说的那么难听!”   “好了好了。”玉珠使了个眼色,示意璃心不要说了,她其实早都瞧见地上空的食盒碗筷了,暗道莫不是这人饿急眼了,不愿吃寺里的素食,专等着她送肉来?   “璃心,你去城里置办些好荤食,记得点上一道补气血的汤羹。”   待打发走璃心后,玉珠快步走上台阶,蓦地瞧见吴十三今儿仿佛怪怪的,僧衣穿得很齐整,身上不再是浓郁的血腥药气,反而多了几许清淡茶香,这个脸嘛……   “你的,你的,”   玉珠强忍住不笑,可真的是……忍不住!   他左眉完整,右边却光秃秃的,配上他这张漂亮的脸,就显得那么怪诞又可笑,“你的眉毛……”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忽然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指着吴十三,扭头对张福伯笑道:“福伯,你快看他的眉毛,哈哈哈,怎么那样儿了。”   张福伯素来严肃,瞧见吴十三这样儿,也不禁摇头笑。   “笑什么!”吴十三脸绯红一片,看惯了她愁眉苦脸,蓦地瞧见她笑得像个孩子,那么这眉毛削掉一半,倒也不亏。“不许笑了,你们汉人真没礼貌!”   “好好。”玉珠拧了下自己的大腿,憋着笑,仰头问台阶上站着的男人:“你是因为眉毛没了,所以刚才那么生气?”   “哼,我有那么小心眼?”吴十三厚着脸皮吹牛:“那个……我们胡人有个传统,在,在那个腊月用眉毛许愿,神明会降幅于他,你们汉人真是少见多怪!”   玉珠抿唇偷笑,再次蹲身见礼,手臂朝前伸去,笑道:“先生里边请。”   “不,今儿外头说话。”吴十三担心袁玉珠碰见戚银环,率先大剌剌坐到了台阶上。   “这……”袁玉珠痴愣了片刻,脱下披风,叠成四方厚厚一摞,放在台阶上,亦坐了下去。   斜眼看去,吴十三此时双手撑在身后,两条长腿随意地耷拉在台阶上,双眼盯着远方,恣意地吹着口哨,除了脸色稍微苍白外,与常人无异。   “先生看着身子恢复了许多呢。”袁玉珠双腿并住,身子略微往前倾,手来回搓着取暖。   “这点小伤算什么。”吴十三不屑一笑。   袁玉珠心里藏着事,暗道今儿一定要将他的亲人或者挚友给套路出来,拐弯抹角地问:“瞧先生和妾身一样的年岁,父母家人应该还健在吧?”   “没有。”吴十三脸一沉,已经了然袁玉珠在刺探他的底细,他心里冷笑数声,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是孤儿,小时候在羊圈里混,后头狼叼走了羊和我,我跟着狼混,再后来狼被宗主宰了,我被宗主捡回极乐楼,我就跟着他接着混。”   袁玉珠皱眉,继续问:“先生闯荡江湖多年,应该走遍名山大川,结交了很多知己好友罢。”   “没有。”吴十三摇摇头,佯装落寞,自嘲一笑:“我们这种人,不可以动任何感情,朋友对我来说,是种累赘,我早都习惯了孤独。”   “一笔写不出个人字,是人,就应该有朋友呀。”袁玉珠打算假意和吴十三套个近乎,扭头看着男人犹如刀削的侧脸,笑道:“如果你不介意,妾身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虽然与吴十三相交时日短,但大概齐摸准这人的性子脾气,贪婪、冷漠又倨傲,还爱捉弄人,肯定会拒绝她的。   “好啊。”吴十三亦扭头,直面女人,笑道:“有个富且贵的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呢,以后借银子也有地方了。”   “额、额……”袁玉珠尴尬笑笑,轻咬了下唇,“那个、这个,行吧。”玉珠心里啐骂口自己,手扶了下发髻,扭头朝院内的禅房看去,莞尔:“听主持说,先生屋里住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是您的心上人么?”   吴十三暗骂怎么就被惠清那老秃驴看见了呢,他连忙摆手,急得解释:“不不不,那不是我心上人,只是我师妹,她死皮赖脸地粘着我。”   “是么是么。”   袁玉珠心里一喜,男女一旦同吃同住,关系哪里会单纯,瞧这男人如此紧张,看来屋里那女人多半对他很重要了。   “既然咱们是朋友,妾身就直说了。”玉珠微微侧身,直面吴十三,笑道:“三千两不是小数目,先生行事坦荡,但妾身却是个小心眼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您年后身子恢复后,帮妾身出去找女儿,您的那位师妹就交由妾身代为照顾可好?待您带妾身的女儿回来后,妾身定再奉上三千两,以报先生大恩。”   吴十三上下打量女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坏笑:“我发现之前小瞧你了哪,你派惠清暗中盯着我的动向,还盘算着扣押我师妹要挟我,不愧是豪商巨贾的妻子,”吴十三竖起大拇指:“够奸!”   袁玉珠淡淡一笑:“先生言重了,您是堂堂九尺昂藏男儿,总不会欺负妾身一个小女子吧。”   依照吴十三过去的脾气,肯定是要撕破脸干一仗的,直接拒绝,进而再讹诈这女人千儿八百的,可真是见了鬼了,那个“不”字到了嘴边,看见袁玉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吴十三小指挠了下喉咙,道:“这事容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那行!”袁玉珠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倒不担心吴十三和那师妹偷跑,惠清大师出家前可是在大内行走的高手,会替她看着这俩人的,玉珠起身,见了个礼,笑道:“那妾身就先回去了,待会儿璃心送了饭食来,先生好好用,若有什么短的,只管告诉璃心,她会给您置办的。”   “有心了。”吴十三若无其事地抱拳,忽然,他皱起眉,立马站了起来,盯着袁玉珠的脖子,忙问:“你左边脖子和锁骨上怎么有血痕,是谁欺负了你?”   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紧张了,吴十三轻咳了声,狡黠一笑,故作轻佻:“若是有人伤你,我可以帮你报仇,只要银子给到位,卸胳膊卸腿,您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将玉珠弄得一头雾水,她摸了下脖子,瞬间明白吴十三是误会了。   女人脸羞得通红,这、这血痕是荫棠昨晚嘬出来的。   袁玉珠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行了个礼,拿了自己的斗篷,带着张福伯离开了。   冷风口里,吴十三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望着女人远去的身影,不满道:“我话没说完,怎么又走了呢,没礼貌,真是没礼貌。” 第10章第10章   吴十三撇撇嘴,拧身朝禅房走去,忽地停下脚步,他瞬间明白方才袁玉珠为何笑得那般娇羞,亦知道,她脖子上红痕是什么意思……   “还真激烈啊。”吴十三狎昵笑笑,心里难免闪过抹羡慕,能拥有袁玉珠这样的女人,想必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吧,那个陈二爷,可真幸运。   刚踏上禅房门口的台阶,吴十三就看见戚银环如同尊神像般伫立在门口,浑身散发着股冷气,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外头冷,回屋里吧。”吴十三笑吟吟地冲银环打了声招呼。   “哦。”戚银环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扶住她师兄,一块进了禅房,她径直走向小床,一把将被单抽起来,铺平到桌子上,匆忙往里放置细软,语气平和:“住进来这些天,我自问躲避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惠清那老秃驴发现了踪迹,这人不简单,师哥,快去把三千两的盒子拿过来,咱们得离开了。”   吴十三并未搭腔,直接拽走戚银环腰间佩的荷包,取出里面的小银镜和眉笔,比划了半天,颇认真地描补自己缺了的那半边眉。   “我说话你听到了没?”戚银环声调忽然高扬,猛推了把身侧的男人。   吴十三往后退了几步,躲开,小指擦着画出界的黑痕,看着云淡风轻,可眼里却渐渐升起了波澜,显然在考虑,在犹豫。   “此地不宜久留。”戚银环打好包袱后,疾步奔到门口,推开个小缝儿观察了会儿:“我总以为袁玉珠蠢,没想到心思还挺细,竟然想扣押我?好大的胆子!待会儿那个陈府的婢女来送饭,宰了她,咱们立刻撤。”   “我不。”吴十三将眉笔和小镜子扔到桌上,坐到长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淡漠道:“要走你走。”   “你说什么?”戚银环一步步走到吴十三面前,就站在他两腿间,盯着他,仿佛要将这个认识了四年的男人看透,忽然一笑,两指点向男人的眉心,柔声道:“那你留下做什么?找机会接着讹袁玉珠?你可以占她一时便宜,能占她一世?”   “这仿佛……和你没什么关系吧。”吴十三耸耸肩,扭头望向桌上的包袱,他单手解开结,从里头拿出那个装了银票首饰的檀木盒子,故作轻松,笑道:“这是我的,要挣银子自己接活儿去,可不许抢师兄的哦。”   “你在和我装糊涂?”戚银环冷笑数声,她忽然坐到了吴十三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歪头媚笑,故意问:“你晓得袁玉珠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吴十三脸色微变,往开推女人。   戚银环紧紧抱住男人,就是不走开,忽然,她猛地吻向男人的脖子,用力嘬了一口,也与此同时,她听见男人愤怒地喝了声,心口一痛,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戚银环笑笑,一滴泪吧嗒落在地上,清丽的脸上写满了落寞和悲怒,扭头朝前看,吴十三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不住地用袖子擦脖子。   “你现在晓得了吧。”戚银环摇头笑:“人家是有丈夫的,有家的!”   “哦。”吴十三拳头攥紧,又松开,并未有半点情绪起伏,从袖中掏出帕子,打开那檀木匣子,取出只玉手镯,轻轻地擦拭,淡然道:“她有丈夫又怎么了,与我何干?银环,请你别乱嚼舌根,除了生意外,我对她并未有旁的情愫。”   “是么?”戚银环慢慢地从地上起来,瞪着男人,质问:“那你为何拎着食盒,在外头等了一个半时辰?”   吴十三故作贪婪,兴奋地数银票,随口道:“我是个有素质的杀手,要诚挚地对待生意伙伴,再说屋里躺了好几日,闷得慌,出去透口气不行?”   “行,既然你对她没意思,我待会儿就去杀了她!”戚银环手握住刀把,狠狠道。   “你敢!”吴十三冷眼横过去,完全没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瞬间拔出横放在桌面上的长剑,剑尖对准戚银环的眉心,“袁夫人是我新交的富朋友,你敢动她,我就杀了你。”   戚银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痴愣愣地说了句:“为了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女人,你居然拿剑对准我?”   “所以你别逼我。”吴十三白了眼女人,将剑收回鞘。   “呵。”戚银环刚开始摇头讪笑,后面哈哈大笑,最后冲过去,猛踹了吴十三一脚,她是将军的孩子,天之娇女,从小被父亲捧着护着,从未有人违逆她的意,也从未有人可以伤她如此。   戚银环拂去眼边的泪,高昂起下巴,轻蔑地看向吴十三右边那只画得粗糙的黑眉,极尽挖苦:“是,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那种貌美妖娆的女人迷了眼,只是吴十三,你配么?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做出种种滑稽可笑的举动,说出的话更像孩童般幼稚,讨人发笑,哈哈哈,你可真下贱!”   “你又是多高贵的人?”吴十三并未被激怒,唇角浮起抹讥讽的笑,淡淡道:“当年前脚跟二师兄学了毒、上了床,后脚就在执行任务时将他出卖,害他被乱刀砍死,他可是真心喜欢你的,死前还在喊环儿快跑,多好的人,死的真惨哪。”   吴十三手点了下自己的脑袋,做出恍然状,不屑笑道:“对了,我想起了,你跟二师兄你侬我侬的时候,居然也在爬宗主的床,用嘴给他……呵呵呵,真是懒得说你。”   吴十三抓起檀木匣子和长剑,径直往出走。   “你去哪儿!”戚银环一个健步冲到门口,拦住男人,她没了方才那般愤怒,显然慌了,猫儿般仰头望着吴十三,嘴张了好几次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怯懦地问了句:“你、你到底要去哪儿?”   “你管得着么。”   吴十三绕过女人,打开门扬长而去,朝身后挥了挥手:“赶我回来前离开,我不想看见你,还有,如果寂寞了,请找别的冤大头耍弄去,我不陪你玩。”   戚银环手倚在门框,双腿发软,慢慢地瘫坐在地,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低头啜泣,喃喃道:“我算计二师兄,是因为他骂你是狗杂种,我绝不容许别人欺负你,至于宗主,是他强迫我的,我又有什么法子,十三,你、你真不理我了么?” 第11章第11章   吴十三曾经接过个任务,刺杀渭州镇抚使张素。   张素武将出身,不好对付,他可以躲藏在镇抚使床底下,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发出半点响动,哪怕床上头人家两口子激烈地办事,他都能充耳不闻,没任何感觉,他会在对方防备最松的时候,刺出致命一剑。   可是今天,他不对劲了,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紧张……还有兴奋,趴在冰冷坚硬的方柱横梁上,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砰   如同天际划过惊雷,豆大的雨点子砸进死气沉沉的静水里,惊起的涟漪成了滔天巨浪,将他整个人吞没。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作为人,他觉得自己不能“欺负”一个柔弱的女人,闭上眼,不看不听,捱到袁玉珠沐浴完就好。   可是……他本就是个无耻无情无义的杀手,讲道德,岂不是很可笑?   吴十三激烈挣扎了番,侧出头,躲在暗中窥伺。   这时,袁玉珠已将外头穿的袄裙除去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她只穿着墨绿色的肚兜和亵裤,盘腿坐在水池边的蒲团上,对着落地铜镜,笑着除去发髻上的金钗,不多久,那如流云般的长发落了下来,一大半披散在身后,仿佛给白如凝脂般的后背穿了件黑纱衣裳。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他真想帮她将头发撩起来。   如同心里有感应般,袁玉珠将那把黑发拢在身前,拿起小桌上的红木梳,蘸了点池子里的香水,慢慢地往顺通发,她穿着墨绿肚兜上绣了粉色荷花,梳子上的水珠落下,恰巧就落在荷花之上。   吴十三觉得,哪怕世间最厉害的画师,都画不出袁夫人的半点风姿,她很美,那种有韵味、有距离、有攻击的美,让人猝不及防就受到伤害。   这时,底下的袁玉珠忽然放下了红木梳,站了起来,上面的吴十三随之呼吸一窒,拳头都攥了。   他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紧张地看。   袁玉珠抬手抽掉肚兜带子,将褪去的亵裤踢到一旁,未发现,她的脚居然也很好看,指甲上还涂着嫣红的蔻丹,腰纤细极了,完全不像生过孩子,介乎少女纯真和妇人的妩媚之间,就这样,她一步步走进水池里,沉进去,黑发如同盛开的水藻,荡漾在水中,她就同一条鱼般,在池中游……   红、白、黑、粉,这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暗器,刺向梁上的人。   吴十三呼吸急促,耳根子、脸、脖子全都如同灌了烧热的铁汁,鼻子忽然发痒,一摸,居然流血了,他有些恨自己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算了,反正没人知道,不算丢人。   吴十三平复了下心绪,接着看。   这时,袁玉珠仿佛游累了,靠在池子边,掬起捧水,泼在脸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她拎起一旁放置的酒壶,满满地倒了一杯,并未喝,而是闭着眼闻酒的香气,蓦地仰头,她把酒杯靠在唇上,手一倾,琥珀色的酒沿着下巴往下流,淌过脖子,在锁骨汇聚。   吴十三感觉自己也醉了似的,晕晕乎乎的,骨头碎成一段一段。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说话的声音,没多久,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吴十三瞬间抓住剑柄,警惕起来,朝底下望去,从屏风后头走出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陈家二爷——陈砚松。   他头上戴着紫貂暖帽,穿着暗红色鹤氅,屋里的热气将他身上的寒气融化,面上凝成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看见陈二爷的瞬间,吴十三忽然生起好大的自卑来。   陈二爷的样貌身段是拔尖儿的好,更要紧的是,打小的养尊处优让他身上有种从容华贵的气质,和袁夫人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等我就开始洗了?”陈砚松将暖帽除下,笑吟吟地走进来,男人蹲在火盆跟前烤了会儿手,情意绵绵地望着妻子,柔声道:“我让厨子做了蟹油蒸蛋,是洗好后吃?还是直接让良玉她们端来?”   “没什么胃口,不想吃。”袁玉珠眉头微蹙:“不晓得是不是快来那个了,胸口闷闷的,头也疼。”   陈砚松自顾自地脱掉衣裳,赤着走进池子里,享受着热水熨烫冰凉的身躯,搓洗手臂,笑道:“你坐月子时落下了毛病,可是要仔细保养着,阿平这几日去关外办货,我已经叮嘱过他了,让他多多购买辽东的极品红参,这个补气血最好了。”   “我烦药味。”袁玉珠下巴朝陈砚松背后努了努:“肩膀凉得很,你把手巾给我递来。”   陈砚松转身拿过手巾,游过去,将大又厚的手巾包裹住玉珠,随之坐到池边,熟稔地将妻子抱在怀里,手不住地掬热水,往她身上淋,爱怜地吻了又吻妻子的头顶,说着家常:“老大这两日在选砖窑的地儿,并且陆续开始招工了,说是要赶正月十五试烧出第一批地砖,供王爷查验,真他娘的跟喝了鸡血似的,我这头绝不能落了下风,过了年就得外出和屯田户谈收粮的事,麻烦的很。”   “这么急呀。”玉珠头枕在丈夫肩头,手附上男人侧脸,忙道:“那我明儿就能给你置办出行的马车行李了。”   “没事儿,这个太琐碎耗神了,不用你来,交给良玉,她素来细心,你接着忙施粥舍米这事。”陈砚松长叹了口气,“正好借着外出的机会,我要亲自实地查访梅大郎的踪迹,我希望这次能找回闺女。”   袁玉珠鼻头一酸,抓住水中丈夫的手,目光坚定,郑重道:“一定能找回的!”   忽地,女人噗嗤一笑:“说来,咱们都没给女儿取名呢,一直宝宝、宝宝地叫她。” 第12章第12章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洛阳又有东京之称,侯门豪族到处都是,既为富贵之地,那“秦淮岸”、“烟柳巷”必不可少,百花楼便是最出名的销金窟,里头有十大花魁,据说个个貌若天仙,精通书画,多少权贵豪掷千金,只为换佳人一笑。   吴十三身上火大,心里火更大,直朝着那烟花巷奔去。   到了百花楼正门口,吴十三从袖中掏出那只瓷酒杯,大拇指轻揩着上面的纹路,他又想起袁玉珠了,想起她嫣红的唇轻碰酒杯、想起她将酒倒在光洁如玉的身上、起她泡热水澡舒服地轻哼声……忽地,男人眼神发狠,扬手将手中杯用力朝地摔去,刺啦一声,杯子碎成数片。   吴十三大口喘着,心依旧跳得很快,口干舌燥,脑中乱成了浆糊。   他忽然想起了六师兄——白衣猿。   极乐楼的杀手大多都有个怪癖,六师兄就很贪恋女色,其实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名动南北的书画大家,没人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加入极乐楼,只知他每回执行任务前后,都会去妓院,不纵情享乐个五六天,绝不出来。   他不缺钱,但挥霍得也很厉害,最后不幸得了花柳病,浑身长满了烂疮,脓水将后背的皮肤和被单黏连在一起,弄得满屋子都是腥臭味。   吴十三犹记得当年,他见六师兄活得实在难受,便好心问了一句:需不需要给您来一碗陈年佳酿的鹤顶红?   六师兄摇头笑骂了句顽皮,说他很享受这种慢慢腐烂死去的滋味。   吴十三还没见过这种怪人,又问了句:你后悔玩女人么?   六师兄舔了下唇,狎昵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睡女人的那种愉悦,无法言说。   说完这话,六师兄忽然大哭,在痛苦中熬了几天,终于在一个风雪夜安静地死去。   吴十三几年前曾问过宗主:“这世上真有六师兄这般蠢的男人?为了享那点胯下之欢,最后却不得善终。”   还记得宗主笑着摇头,叹道:“十三哪,你还是太年轻。老六是大家族出身的公子,与结发妻子是表兄妹,二人两情缱眷,恩爱非常,后来老六因着出众的才华誉满京都,搞书画的嘛,都爱与友人游玩纵酒,都爱出入秦楼楚馆,渐渐地,老六就和妻子有了争吵,一个不让一个,十多年前,老六的妻子杀到青楼寻夫,哭闹着逼迫丈夫休妻,惹得周围的豪贵友人讪笑讥讽,老六面子下不来,打了老婆一巴掌,呵斥她滚回家去,再后来,那女人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歹人,被强奸了。   老六那时候已经十分自责后悔了,发誓从此收心,再也不跟着那些所谓的友人瞎胡闹了,要和妻子从头再来。晚了,那女人到底没原谅老六,投缳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说她晓得老六什么德行,必定会因为歉疚跟着自尽,以赎自己的罪孽,但她死也不愿再见到这个男人,她不许老六死,让丈夫继续去嫖、去浪、去快活,这下没人管你了。老六果然听话,嫖到了发烂、发臭,直到死……”   当年,宗主笑着问:“十三,你还觉得老六蠢么?”   当然蠢了。   吴十三最是爱惜自己的容貌,他可不会因为一点愧疚就去嫖,要是变成六师兄那样,他宁愿死了,所以他从不去妓院。   可今天,他却想去了。   “不就是个女人么。”   吴十三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紧紧攥住长剑,大步走上百花楼的台阶,而此时,门口招揽客人的妓/女立马簇拥过来了,他扫了眼这些庸脂俗粉,并未理会,径直朝里走去。   果然是销金窟,里头真真是豪奢至极,空中浮着甜腻的脂粉味和美酒香气,充斥着丝竹和调笑劝酒声,两栋三层小楼,中间由木质的小拱桥连接。   正院中放着只极大的鼓,上面有三个衣着暴露的碧眼胡姬正在跳舞,惹得行客驻足观看。   吴十三环顾着四周,挑选他需要的女人。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人走了上来,中等身量,穿着天青色妆花缎对襟小袄,眉眼间透着厉害,两指夹着支长长的玉嘴烟锅,笑着从头到脚打量吴十三,略微屈膝道:“我是百花楼的花妈妈,小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吴十三垂眸扫了眼自己,他这会儿还穿着灰不愣登的僧袍,看起来很穷,男人耳朵有些发烫,冷着脸倨傲道:“来这里当然是嫖了。”   花妈妈抽了口旱烟,嘴里吐出青白的烟,笑道:“咱们这儿有些规矩,但凡爷们进来后,得先给伺候的龟奴二钱赏银,置办席面最低三两,叫个姑娘进包间陪酒五两往上了,过夜嘛,还有个价。”   “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花魁叫来。”吴十三直接命令,又补了两个字:“过夜。”   花妈妈眉梢一挑:“花魁娘子也不是谁来都接客的,人家不愿意,便是侯门公子都得靠边站,再说了……”花妈妈又抽了口旱烟,笑道:“花魁娘子一夜可是五十两往上了,妾身得罪问一句,公子手头有这么多现银么?”   吴十三小指挠了挠下巴:“我没钱。”   花妈妈脸色瞬间塌下来,但仍未恼,朝着门那边吐了口烟:“那就请吧。”   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剑,冷漠道:“我要是不走呢?”   “来人。”花妈妈拍拍手,立马从各角落冲出来几个手执着棍棒的凶悍打手,妇人嗤笑了声:“小哥,你用手里的长家伙吓唬我?妈妈可不吃你这套,一文钱没有居然想白嫖花魁,”   “不是白嫖。”吴十三憋住笑,手扯了下自己的僧衣:“我是广慈寺主持惠清的私生子,完了你们管我爹要钱去。”   “呸呸呸!”花妈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朝西边的方向虔诚弯腰行了一礼,沉着脸呵斥:“好个狂妄的小子,连佛爷都编排上了,真是给脸不要脸,来呀,给我打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打手就挥舞着长棍上前。 第13章第13章   吴十三从百花楼离开后,那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也悄然消失,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八个字:茅塞顿开、如释重负。   他只不过被一个貌美的女人短暂地迷了眼罢了,现在已经醒悟过来。   极乐楼每个杀手都有个怪癖。   譬如二师兄白鸿鹄,祖上是太医院院正,二师兄医术高超,最喜欢反反复复给同一个人下毒、解毒,没别的目的,就是想瞧瞧杀人救人,他到底最擅长哪个,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打败,中了戚银环的毒,惨死在乱刀之下。   再譬如六师兄白衣猿,枕遍千条玉臂,尝遍万点朱唇,可到底还是死在了色上。   吴十三也有个小癖好。   他每回得了赏金后,都会拿出一小部分来,跑到赌坊豪赌个几天几夜,骰子、牌九、麻将他都会,奈何人菜瘾大,十赌十输,最惨的时候输得只穿双袜子出门。   赌完后,喝顿酒,睡个几天,又能执行下个任务了。   赌坊的掌柜把他看作亲外公、牌友们将他认成亲爹爹,宗主把他看作疯子,经常笑话他:“出生入死地挣银子,最后却上供给了毫无廉耻的赌徒!你、老二、老六,真真占尽了色赌毒,可人家二位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辈子总算该享受的快活都享受了,您呢,两手空空,真蠢!”   蠢不蠢他不晓得,他只晓得很快活。   吴十三的大多数存银都已经转出去了,如今洛阳的地下钱庄里,只存了五千两银来应急,他取出五百,丑时一刻大摇大摆地走进赌坊,丑时三刻就输了个底朝天,这回还算幸运,人家看不上他身上的破烂僧衣,所以他不用拿衣裳抵债。   他的亲孙子——赌坊掌柜也孝顺得很,眉飞色舞地安慰他:“好外公,您今晚手气不顺,明儿肯定就正过来啦,一定会大杀四方!”   吴十三腹诽,明儿,明儿外公就离开洛阳了!   一口气输了五百两,吴十三简直神清气爽,他让赌坊掌柜准备了好精舍、好酒菜,吃完后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是该离开了。   吴十三简单洗漱了番,管赌坊掌柜的要了匹马,趁着天色好,启程上路,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天地如此之大,仿佛没他个容身之处,最后,他还是决定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继续干老本行。   在走之前,吴十三准备先采买些干粮、酒肉和伤药,拉着马刚走到朱雀大街上,忽然,他看见远处行来辆轻便大车,并不起眼,赶车的车夫却是袁玉珠的陪嫁老仆——张福伯。   吴十三跟见了鬼似的,连马都不要了,赶忙躲到个逼仄小巷里。   他后背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耳朵里嗡嗡发鸣,若是按照往日的习惯,袁夫人应该是要去广慈寺“探视”他的。   算了,左右他已经将那三千两交给了老主持,便算是拐弯抹角告诉她,这活儿接不了,吴某告辞了,正如云恕雨昨夜说的,如果喜欢她,那就不要打搅她平静的生活,远离她。   是该离开洛阳了。   虽这般想着,吴十三还是跟着魔似的,手执长剑,暗中尾随陈府的马车而去。   穿过大半个洛阳,便到了处破败贫困的巷子,原来陈家在这里设了粥场。   吴十三并未跟着进去,而是飞身跃到一处高房顶,躲避好了,往底下看。   所谓粥场,其实就是个大杂院,里头住了少说几十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男女老少都有,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尿骚臭味儿,挨墙根边坐着几个脏汉,正晒太阳、掐虱子。   听闻那好心的陈家二奶奶来了,粥场顿时引起片骚动,那些衣不蔽体的妇人皆抱着孩子跑出来,等着领今日份的粥米。   吴十三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玫瑰果酒,牙咬开塞子,小口地饮,若是他,打死都不会来这种地方,万一不留神踩到一脚屎,那多恶心。   他接着往下看,陈家的十几个家丁依次将长桌、煮粥的大铁锅、碗筷搬进去,又扛进去一包包米粮,就地生火熬粥,而这时,从马车上走下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吴十三心里一紧,脖子不自觉伸长,屏住呼吸瞧。   小袁夫人今日气色特别好,肌肤就像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的,她穿着最寻常的素色窄袖小袄,髻上只戴了只白玉簪子,胳膊挡住眼睛,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随后挽起袖子,加入陈家家丁和仆妇中去,帮着洗菜、洗米、熬粥,没多久,一股香甜的味道便四散开来。   那些流民和穷人排好了队,挨个领粥领米,领到后,他们会遥遥冲小袁夫人弯腰致礼,能在这寒冬腊月吃到碗热乎的饭,小袁夫人不是女菩萨是什么?   吴十三也看着袁玉珠,玉珠忙完手里的活计,抱起个两三岁的脏女孩,坐到小矮凳上,用自己的帕子给脏女孩擦脸、喂粥、温声细语地讲故事。   吴十三唇角浮起抹温柔的笑,昨夜他魔怔了,满脑子都是她赤身的妩媚姿态,可此时,他眼里只有这个好女人,他不敢亵渎善良的她。   就在这时,吴十三看见大门外小跑进来个小沙弥,一脸的惊慌之色,那小沙弥找到了张福伯,低声耳语了几句。   张福伯眉头紧攥,拍拍那小沙弥的肩膀,手指着大门的方向,似乎让他悄悄走,别声张。   紧接着,那张福伯寻了个机会去袁玉珠跟前低声说了会儿话,果然,袁玉珠也是震惊了,但并未将张慌表现出来,还像先前那般干活,没一会儿将管家唤过来,交代了几句,便匆忙带着张福伯和璃心驾车离开了。   小沙弥……   吴十三思忖,多半是惠清老和尚看他一夜未归,还当他跑了,所以派人来给袁玉珠传话吧,若没猜错,袁夫人现在定是去广慈寺一探究竟了吧。   吴十三仰头将酒喝尽,心里尽是得意,他很喜欢看到小袁夫人因为他如此的着急惊慌。   他对她,真的很重要。   吴十三刚从准备房顶跃下,忽然瞧见底下甬道上站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子,瞧着像哪家朱门高户的纨绔公子,服锦衣、戴貂帽,腰间还悬着香包玉佩,狎昵地望着袁玉珠远去的身影,小声说笑:   ——“我说的对吧,她今儿就是到这地儿施粥,哼,我可是花了笔重金管陈府下人打听到的。”   ——“高兄为见美人一面,真是煞费苦心了,小弟佩服。”   ——“别阴阳怪气,你要是不想看她,何必跟着来呢?怎么样,她是不是跟传闻中一样漂亮!”   ——“一般般吧,还没我家的婢女好看。”   ——“吹吧你就,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踩着石头趴墙头偷看,眼睛看直了,哈喇子都流了一地。”   ——“哎呦,咱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高兄,你说咱们若是上前搭话,小袁夫人会不会搭理咱们?若是能一亲芳泽,这辈子都值了!”   房顶的吴十三听到这儿,没生气,反而笑了,只不过眼中的温柔逐渐褪去,没有半点感情,他不想给袁玉珠和老和尚惹麻烦,于是将僧衣反着穿身上,随之,又掏出块方巾蒙住脸,尾随着那两个锦衣公子而去。   等走到巷子深处,吴十三双臂环抱住,疾步奔到那两个男人面前,转身拦住。   那个姓高的锦衣公子见来人是个蒙面的大高个儿,还拿把剑,顿时紧张起来,但想着自己这边是两个人,还怕他?   “朋友,你是谁,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公子从头到尾扫了眼吴十三,嗤笑了声,“怎么,拿着把剑想打劫过年?奉劝你哪儿来滚哪儿去,本公子可是百户长家的……”   不等那男人说完,吴十三直接一个大耳光扇过去,顿时将那高公子打得口鼻流血,摔倒在地,哇地吐了口血,血中有块碎牙。   “问我是谁?”   吴十三将剑立在墙边,卷起袖子,攥起拳头,开始猛揍这两个“来头不小”的公子哥儿,“我是你们的外公,喝多了,看你俩不顺眼,就想揍你们一顿解解气!”   吴十三毫不留情地狠揍两个华服公子,他不容许别人对袁玉珠有觊觎和窥伺之心,更不许有人言语猥亵她!   揍了会儿,吴十三扫了眼被打得半死、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两个男人,他解下蒙脸的方巾,擦掉手上的血,随之拿起自己的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倨傲道:“就你们这种杂碎,也配喂我的剑?”   广慈寺   酉时初刻,袁玉珠匆匆赶到了寺里,那会儿在粥场的时候,她正抱着个小女孩喂粥,寺里的小沙弥忽然赶到,悄悄给她传话:昨夜禅房里的吴先生和那位女施主吵得厉害,他将檀木匣子交给主持后,趁夜下山了,如今已经一日一夜未归了。   玉珠心里着急,难道吴十三不愿接这单生意了,跑了?   她得马上去广慈寺一趟,于是给管家撒了个谎,说主持摔了一跤,跌断了骨头,她怎么说都是主持的俗家弟子,又是忘年交,怎么着都得去探望一遭的。   不知是不是撒了谎,造了口业,袁玉珠上山的路上栽了几个跟头,好不容易跑到了主持的禅房,发现惠清大师手里捧着只沉甸甸的檀木盒,正焦急地原地踱步。   “师父。”袁玉珠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忙问:“那个人不见了?”   “你先匀口气,别着急。”惠清轻拍着袁玉珠的胳膊,蓦地瞧见女人裙子膝盖处沾了泥,手掌也被碎石子儿擦破了,惠清忙道:“孩子,你摔跤了?”   “我没事。”袁玉珠太过着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得直跺脚,泪在眼眶里打转,抓住惠清的胳膊,大口喘着问:“他,那个人不见了么?我女儿再也找不到了么?”   “别急别急。”惠清晓得女儿就是袁玉珠一生的业障和心魔,好容易有了希望,吴先生却失踪了。   惠清自责地长叹了口气,摇头道:“都怪我,没看住他们俩!吴施主昨夜说下山办件事,他特特让老衲代为保管银票,说自己很快回来,可、可都到下午了还未见人。”   “那个女的呢?”袁玉珠忙问。   “昨夜那位女施主说要去后山沐浴擦洗,老衲不方便让僧人监视。”   袁玉珠只觉得头嗡地一声炸开了,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后摔倒,幸好张福伯和璃心在旁接住了。   没了,没了。   袁玉珠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心也绞痛得厉害,喉咙一甜,哇地扭头吐了口血。   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袁玉珠搀扶到床上躺好,连声劝着让她别着急,兴许吴先生事还未办完,还会回来,再不济咱们和二爷说,让二爷派人在城里找。   袁玉珠头越来越晕,手脚冰冷,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大口喘粗气,她后悔死了,早知道最初就该和荫棠说这事这人,哪怕逼问也好啊,现在全没了,没希望了……   正在这时,袁玉珠看见从外头走进来个高挺俊美的男人,穿着僧袍,拿着长剑,唇角永远勾着抹邪气痞气的笑,不是吴十三是谁!   “你、你……”玉珠手捂住心口,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手臂极力伸向吴十三,她狠狠地睁大眼看,不是幻觉,是真的人。   “你去哪儿了?”袁玉珠泪如雨下。   “我……”吴十三是跑回来的,胸口的伤又破了,疼得要命,可他佯装无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小块殷红的血迹,心下了然,定是袁玉珠因他失踪,急得吐了血。   吴十三高兴得发狂,却故作坦然,扭头望向虚弱的美人,瞧见惠清、璃心和张福伯等人皆怒瞪着他,吴十三耸耸肩:“我就是办事了啊,怎么,这都不行?”   张福伯打小看着袁玉珠长大,这会儿不免火气上涌,气道:“银子给了你,跪也跪了你,该说的好话我们说了个遍,就差给你当牛做马了,吴先生,你这样不声不吭离开,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有什么过分的。”吴十三挠了挠发热的耳根,冷笑:“我又不是你家的狗,叫你们随时监控着,难不成你们还想拿铁链子拘禁我?就这种态度,还想请我帮找孩子,做梦吧!”   “不不不。”袁玉珠连连摆手,一把将张福伯扯回去,强咧出个笑:“对不起先生,福伯是个暴脾气,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我给您道歉,您这一走,妾身真是急得不知怎么好,求求您了,别离开好不好?”   吴十三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万丈波澜,从头到尾一眼都不敢正视袁玉珠。   她说什么?别离开好不好。   可是,他准备走的,怎么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外头跑进来个年轻小沙弥,双手合十,朝惠清见了个佛礼,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着外头,急道:“主持,外头来了好多施主,不,不对,是百花楼的鸨母带了好多打手来,说是您、您的私生子昨晚在妓院白嫖不给钱,还打了花魁,他们、他们来和您讨个公道。” 第14章第14章   小沙弥刚报完信儿,外头就传来叫嚷谩骂声,好像来了许多人。   突如其来的变动,将禅房内所有人弄得怔住了,诸人神色复杂,面面相觑,尤其是主持惠清。   主持看了眼吴十三,发现吴十三此时一脸的窘迫,心下顿时了然,不用问了,多半是此子谎称是他私生子,在百花楼惹了宗风花雪月。   惠清并未生气,摇头长叹了口气,冲面色苍白的袁玉珠按按手,温声道:“老衲出去打发了他们,你好生躺着,莫要多思多虑,恐心症又犯了。”   吴十三这会儿真是犹如油锅里的蚂蚁,被煎熬得浑身难受,他用余光偷摸看了眼袁玉珠,果然,她虽未言语,但却用异样打量他。   怎么办……   吴十三惴惴不安起来了,莫若装死不承认,由着老和尚去解决?   可万一那些臭娘们将那“私生子”是西域人高声宣扬出来,岂不是会让袁夫人以为他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还有,那小沙弥说云恕雨被打了?怎么回事?   “老和尚你站住!”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剑,大步往出走,“我去料理!”   惠清见吴十三满眼皆是杀气,急忙跟了出去,连连摆手:“佛门圣地,不可杀生!”   吴十三完全不搭理惠清,阴沉着脸往出走。   刚跨出门槛,就看见拱门那边涌进来约莫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的彪形壮汉,最前面的自然是百花楼的鸨母花妈妈。   大抵是来佛寺,花妈妈并未化浓艳的妆,穿戴也齐整,她一看见吴十三,两条柳叶眉顿时倒竖起来,鼓囊囊的胸脯如同胀满了怒气,劈头盖脸地骂:   “好个小白脸子,昨晚上打砸了我百花楼,非要叫花魁陪睡,我们人给你,好酒好菜也供给你,你白嫖了不说,你那母夜叉老婆闯进云恕雨姑娘的屋子,把我家花魁娘子打成了猪头!破相了!”   言及此,花妈妈目光如刀般劈向惠清,手叉腰。阴阳怪气地冷笑数声:“都说您老是去身毒取过真经的得道高僧,怎么,取的是床经?在外头生了个小杂种?”   惠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依旧好脾气:“这位女施主,佛祖在上,请不要粗言秽语,贫僧着实没有后人。”   “这事跟老和尚无关,是我胡诌的。”   吴十三冷冷喝了声。   他大概听明白了,若没猜错,昨夜在他走后,戚银环定是摸到百花楼,揍了云恕雨一顿,这事那女人能干得出来!   吴十三此时只想息事宁人。   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花妈妈骇得立马往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几个壮汉立马冲到前头,护住花妈妈。   “呵。”吴十三嗤笑了声,将手里的剑扔远,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他双手背后走上前,笑得天真无邪,压低了声音:“好大姐,别当着这么多人下兄弟的面子哪。”   “呸!”花妈妈啐了口,看见这妖孽一般的男人,气竟消了几分,手背啪啪拍手心,咬牙切齿地笑道:“想要面儿可以啊,你老婆把云恕雨打伤了,她靠脸子吃饭的,养伤这几日我得损失多少银子,你赔给我啊。”   “你要多少?”吴十三笑着问。   “至少这个数。”花妈妈伸出三根指头,上下打量穷酸的吴十三,不屑地笑:“小哥你有么?算啦,你让开,我管主持要,谁不知的广慈寺里的佛爷都是金子打的?”   吴十三冷笑数声,果然是下九流,讹人功夫比他还要厉害。 第15章第15章   吴十三的心绪从未这般大起大落过,他站在门口,就这般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拱门,忽然翻了个白眼,唇角撇起不屑的笑,倨傲道:“给谁甩脸子呢,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个商人妇,装什么冰清玉洁呢,不出半柱香,你肯定会乖乖滚回来给老子道歉!”   想到此,吴十三双臂环抱住,后背抵在门框上,歪头含笑注视拱门那边。   可是一炷香、两炷香,甚至五炷香过去了……天上的灰云越积越厚,零星飘起了雪粒子,慢慢地成了雪片,小院的地面很快就白了,夜色悄然降临,她还是未回来。   吴十三的心终于狠狠砸到了地底,他得承认一个现实,她是真的走了。   屋里黑乎乎的,蒲团、桌椅渐渐模糊了面目,案桌上供奉的那尊佛像白日看慈眉善目,此时染上夜色,倒成了怒目金刚,瞪着吴十三,仿佛在责备他。   “别看了。”   吴十三烦躁地将门踹住,耷拉着头,默默地走到方桌那边,坐到长凳上,双臂无力地垂在桌面。   是,兴许他下午的撩拨有些过火了,可他自认为很讨女人喜欢的,那为什么袁玉珠对他那么反感。   吴十三又后悔了,他真觉得自己在犯贱。   若是今日离开洛阳,没看见陈家的马车跟过去,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心情也不会这么糟。   他长叹了口气,苦笑,宗主从前怎么说来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是啊,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蠢人。   正在吴十三烦恼间,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先是飘进来一从雪花,随之,进来个清丽秀气的女人,正是戚银环。   戚银环显然心情非常愉悦,并且精心捯饬过一番,穿着浅紫色缠枝葡萄纹的对襟小袄,梳了乌蛮髻,斜簪了枝八宝步摇,耳上戴着小小银环,化了精致浓艳的妆,蛮不像杀手,倒像深宅大院里的贵妇。   吴十三撇了眼戚银环的衣裳,眉头皱起,果然不是谁都适合穿紫色,目光下移,发现她手里提着个极大的食盒。   吴十三看见这女人就来火,迅速收回目光,只盯着面前的水杯。   “天黑了,怎么不点灯?”   戚银环顺手关上门,温声询问,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上蜡烛,她嘴里哼着不知名小曲儿,将食盒里的酒菜往出端,斜眼觑见师兄低头闷闷地发呆,女人抿唇偷笑,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有了愁闷,想必是后悔昨夜同她吵架,现在不晓得该怎么同她道歉吧。   “吃过饭了没?”戚银环温柔地问。   吴十三拳头紧紧攥住。   “你瞧你,真是个孩子。”戚银环扫了眼屋里,摇头无奈笑道:“我不在,你连火都不给自己生,别仗着年轻就硬扛,寒冬腊月的风可比刀子还毒呢,你先吃,我去帮你弄个炭盆来,待会儿、待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说罢这话,戚银环一脸的娇羞,抿着唇,低头去生火,蓦地瞧见地上有摊干涸了的血渍,她心一惊,忙奔到吴十三跟前,双手捧住男人的脸,仔细查看,又去扯男人的衣襟,焦急道:“你伤口又裂开了?快让我瞧瞧!”   “胸口的血能流到地上?”   吴十三厌烦地挥开戚银环的手。   “那地上那摊是什么?”戚银环忙问。   “……”吴十三一个字都不想说。   戚银环察觉到师兄脸色实在不好,没再追问,她端起酒壶,翻起只酒樽,慢慢地斟了一杯酒,酒里她添了点东西——合欢散,既然师兄也喜欢她,那么做点有情人该做的事,也挺好。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他。   戚银环将酒推到吴十三跟前,笑道:“你有伤,我平日拘着你,不让你碰,今儿准你喝点。”   吴十三淡淡地扫了眼那酒,心里的厌恶更浓。   “不想喝?” 第16章第16章   戚银环活这么大,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还未有谁能伤她至此。   雪中的洛阳,又是另一个人间。   夜很黑,前段日子城中戒严了,护军拿着画像到处抓反贼,据说是什么极乐楼,抓谁不打紧,可别耽误了老百姓们过年看花灯。   这些天松泛,瓦子、夜市都开了,又能欣赏胡姬跳舞了。   戚银环捂着受伤的脖子,在夜市里横冲直撞,谁害怕得尖叫,她就打谁,谁敢阻拦她,她就用弯刀砍谁。   没旁的原因,她心情很差!   左转右拐,戚银环终于跑到一处偏僻的小宅院,她扭头看了圈,巷子里乌漆麻黑的,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头顶也落了不少,可惜得很,那支纯金的步摇,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跑没了。   戚银环直接翻墙进院,落地的瞬间,忽刷刷围过七八个彪悍护卫,他们穿着黑色武士劲装,手里的兵器各不相同,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什么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厉声喝了句,迅速拔出刀,刚要砍人,待看清是戚银环后,男人吓得立马单膝下跪,抱拳恭敬道:“原来是阁主,您受伤了么?”   “关你什么事。”戚银环剜了眼那男人,直接朝最里头冲,谁知刚走了几步,又被男人拦住了。   男主面带为难,扭头望向灯火辉煌的上房,磕磕巴巴道:“主子正在里头忙,不想让人打搅他。”   “混账!”戚银环扬手就重重扇了男人一个大耳光,骂道:“我是旁人么?本座可是无忧阁阁主,居然敢拦我!”   戚银环一脚踹翻男人,拔出弯刀,直朝男人身上砍去,砍了好几十刀,避开了致命处,但绝对疼。   如此还不解气,戚银环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全都倒在男人血淋淋的身上,这是她最近制出来的一种毒,专门对付叛徒的,只消指甲盖那么一点,触到伤口后,那人就会受到千万根针同时扎般疼。   果然,那男人痛苦地发出嚎叫,不断哀求阁主饶命,同时蜷缩着身子遍地打滚儿,身上的血将雪染红,甚是触目惊心,周围的护卫见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立马跪下,生怕被这狠毒的妖女折磨。   “哼!”戚银环收刀入鞘,径直朝上房跑去,她一脚踹开门,扭头朝左边的内室望去,在书桌后面,正坐着个三十六七的男人,他衣着华贵,头戴紫金冠,样貌称得上英朗,双目炯炯有神,眉毛浓黑,周身散发着威严逼人气度,正是魏王。   魏王并未抬头,始终专心于雕刻,他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带兵打仗磨砺出来的,可雕出来的白玉兔却温婉小巧。   “你来了呀。”魏王瞅了眼狼狈不堪的戚银环,用夹子夹起块红宝石,在玉兔眼睛处比了比大小,笑道:“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的火,孤王猜猜,可是你那个小情人?”   “哼!”戚银环端起茶壶,仰头就喝,谁料茶盖掉落,里头的水全都泳了出来,弄了她一脸一头都是。   戚银环恨得将茶壶按在桌上,杏眸含泪,望向魏王:“还不是因为陈老二家的那只狐狸精!王爷,我要杀了她,把她弄成人彘,放在屋子里天天听她的哀嚎、看她惨样。”   “不行。”魏王用刻刀修饰玉兔的耳朵,淡淡一笑。   戚银环火更大了。   她是在两年前开始投靠魏王的,为王爷秘密做事,暗中成立了无忧阁,遵王爷之命,担任阁主,她的差事很多,譬如训练招募杀手、窃取军事密报、调查封疆大吏的私隐、暗杀等等,如今的任务是彻底蚕食极乐楼,说的难听一些就是,她当了叛徒,出卖了昔日的同门兄弟,并且组织手下人实行猎杀。   戚银环见王爷拒绝了她,她咬住下唇,跺了下脚,像个小女孩般埋怨:“为什么不能杀!”   “环儿你过来。”魏王朝女人招招手。   见戚银环走到跟前,魏王一把将女人拽到怀里,将她按得坐在自己腿上。   魏王从抽屉里拿出伤药,用湿帕子轻轻地戚银环擦拭脖子上的血污,笑着问:“伤口很整齐,力道掌握得很好,差微毫就到颈脉,那小子敢如此伤我无忧阁阁主,真是胆大,孤王帮你宰了他可好?”   戚银环倒吸了口冷气,吓得忙要站起,谁知她的肩膀被男人禁锢住,强悍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弹。   “这……”戚银环完全没了方才的盛怒,小猫似的蜷缩在魏王怀里,懦懦道:“环儿不过是和他吵了几句,打了一架,没什么的,再说啦,他是极乐楼宗主从西域老家带来的人,那些老家伙们如今退回西域,怕是藏身之地只有吴十三晓得,利用好了吴十三,才能将极乐楼一网打尽哪。”   魏王嗤笑了声,他佯装没听懂戚银环在偏袒小情郎,温柔地帮女人上药,语气中带着几许不可违抗意味:“不要动小袁夫人,她是陈二爷的发妻,知道么。”   “发妻又怎么了。”戚银环不满地小声嘟囔。 第17章第17章   怀里的女人醉得厉害,脖子就像没了颈骨似的,软软地耷拉在一边,身子也如同一滩泥,不自觉地往下沉,若没有吴十三在旁抱着,早都瘫倒在地了,饶是如此,女人仍小声啜泣,不住地喃喃:   “荫棠,你说过这辈子只有我一个的,可为什么食言?为什么有了福浓,还冒出个云恕雨,你骗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荫棠,咱们孩子找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荫棠,你,你是不是厌弃玉珠了。”   吴十三看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得紧,可更多的是酸涩,他真的太妒忌陈二爷了,那个男人怎这么会投胎,老天爷不仅给了他财和貌,居然还格外照顾他,将玉珠给了他,他还不珍惜,什么东西!   “我怎会厌弃你。”吴十三轻抚着她的脖子,柔声安慰。   “那你怎么不亲亲我。”袁玉珠哽咽着醉语。   吴十三又紧张了起来。   可以么?   吴十三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真的下作,而且非常无耻,可他没办法不去想,正如他忍不住一次次想起她、尾随她、窥伺她,而且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若是错过这次机会,那么,此生都不再有。   他发誓,只要这次能得偿所愿,那么他就真的离开,再不打扰袁夫人平静的生活。   吴十三就这般一次次给自己壮胆,他手捂住袁玉珠的眼睛,轻轻地将桌上的几个空酒瓶撤到地上,随之,将女人抱起,平放在石桌上。   腊月的夜很黑,只靠着积雪的那点微光,足以能让他看清玉珠,她醉得厉害,朱唇微张,难受地大口喘粗气,唇角噙着残酒。   酒。   吴十三想起那天晚上在芙蓉阁,窥伺到她在浴池中喝酒,琥珀色的绍兴黄自下巴落下,淌过喉咙,聚集到了锁骨。   吴十三紧紧捂住女人的眼,朝她的锁骨而去,沿着酒迹逆流而上,吻到她轻颤的唇。   而此时,她竟抱住他的腰,反客为主,冲他攻城略地,他是毫无经验的新兵,紧张又害怕,动也不敢动,只能在慌张之余,细细品尝来自她唇齿之间残留的烈酒。   没多久,吴十三便跃跃欲试地迎合,他很快就熟练了起来,若说玉珠是细雨春风,那么他就是疾风骤雨,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她禁受不住,扭头要躲开,他不愿放过她。   而她,终于因太醉,失去了意识。   情动之下,吴十三准换了战场,吻去她脸上的泪,隔着衣裳,轻吻她的肩头、纤腰……   就在此时,吴十三听见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是杀手,自小就训练听、视,哪怕微毫响动,都能立马察觉,他急忙放开玉珠,抓起立在石桌旁的剑,闪身躲避到假山中。   吴十三觉得自己也醉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咽了口唾沫,压盖住惊慌,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见女婢恭敬问安声:   “二爷,您可回来了,奶奶她、她一个人在凉亭里饮酒,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陈砚松惊呼了声。   紧接着,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朝这边过来了。   吴十三眉头紧蹙,屏住呼吸朝外望去。   陈砚松回来了。   他跑得急,身上的披风都要飞起来似的,面色虽说依旧沉稳,眉眼间的焦躁却难掩,看见妻子上半身平躺在石桌上,两条胳膊无力地垂落,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滑,陈砚松急得一把将貂帽扯下来,扔到地上。   “玉珠,玉珠。”   陈砚松一个健步跃上台阶,终于赶在袁玉珠跌落的瞬间,接住了她,“怎么喝成这样呢?”   陈砚松单膝跪在地上,像抱小孩子那般抱住妻子,轻轻拍她的脸:“玉珠,玉珠,醒醒呐,哎呦,喝得流了一嘴哈喇子,你呀你。” 第18章第18章   天寒地冻,吴十三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所以他又一次返回了广慈寺。   在路上,吴十三前后斟酌了许久,玉珠今夜失常酗酒,不仅仅因为听到了丈夫去百花楼探望花魁娘子,更因为他吴十三着急。   急什么?当然是寻爱女的唯一希望破灭了。   吴十三可以确定,不出一日,玉珠肯定会放低姿态,带着厚礼聘金来广慈寺道歉,求他别与她一般见识,只要他能帮她找女儿,什么都好说。   可问题是,玉珠面上谦卑恭顺,但心里肯定厌恨鄙薄他。   吴十三不想要这样的事发生,起码不能让玉珠觉得他脏,陈二爷和花魁之间有风流韵事,但他没有,这一点,他还是比她丈夫强的。   老和尚惠清是玉珠的师父,若是由老和尚在中间说和,来化解他和玉珠之间的误会和矛盾,那肯定会事半功倍的。   没多久,吴十三就冒雪跑到了广慈寺。   寺外的大树上绑满了善男信女祈愿的红布条,寺里一片寂静,有两个小和尚举着蜡烛,猫着腰去厨房偷馒头吃。   吴十三径直朝后山去了,到了主持的小院,发现还亮着灯,隐隐望见惠清正拿着扫把,身子佝偻着,哧哧哧地一下下扫院中的雪。   吴十三从地上掬起捧雪,胡乱擦了把脸,用雪水将头发抿齐整,又整了整衣襟,深呼吸了口气,笑吟吟大步朝惠清走去,扬起胳膊挥手:“爹!我回来啦,哎呦,您这么大一主持,咋还亲自扫院子呢,来来来,儿子帮您扫。”   惠清停下扫地,眯起眼睛朝小门那边望去,看见是吴十三,略说了句原来是吴施主,便不再理会,埋头继续扫雪。   “爹,您还生我气呐?”吴十三厚着脸皮凑上前,自来熟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嘿然道:“原是我错了,不该在那种烟花地损了您的清誉,只是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到大四处漂泊,受尽了白眼,您老慈悲为怀,这段时日收留我,待我那般好,我呀,真是将您当成了亲爹般看,您,应该不介意吧。”   惠清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一听就知道这杀手在扯鬼话,这人行事狷狂任性,白日做的种种事着实过分,惠清扭过头去,正要呵斥几句,蓦地瞧见跟前的小伙子唇红齿白,俊俏非常,顿时生了怜爱之心,不忍责备,摇头无奈笑笑:“你呀你,顽皮!”   惠清叹了口气,拖着大扫把,朝禅房走去。   “大师父,您别不理我呀。”吴十三食指挠了挠下巴,小跑着跟了上去,进屋后,一股带着香烛味的热意顿时迎面扑来。   吴十三被暖得打了个哆嗦,跟着惠清一道站在火盆前,烤手。   “老衲还以为吴施主走了。”惠清搓着手,语气平和,问:“施主用过饭食没?”   “用过了。”吴十三笑吟吟地答,谁知肚里的五脏庙却不争气地响了,男人脸一红,尴尬笑道:“就是没太吃饱。”   “厨房里还有饭菜,待会儿热热。”惠清看着神采飞扬的吴十三,敛眉道:“吴施主,你这么年轻,实不该纵情于烟花之地,要知道,色即是空,太过沉溺于己于人不好,还有,你真不该言语羞辱袁夫人,她看着光鲜亮丽,实是个苦命的孩子。”   “嗯嗯。”吴十三心里骂了几十遍,叫你一声爹,还真拿起老子的款儿来教训你外公了,迟早拔光你这老秃驴的牙,虽这般想,吴十三还是乖觉地点头:“是,您老教训的是,原是我今儿喝多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得罪了袁夫人,现在清醒了,后悔得紧。”   惠清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吴施主能这样想,老衲真的很高兴。”   “那……”吴十三一脸的兴奋,笑道:“您能不能下帖子将袁夫人约出来,我想当面给她道个歉。”   惠清皱眉,仔细地打量吴十三,试探着问了句:“吴施主,你是不是对袁夫人生了什么旁的心思?”   吴十三耳朵瞬间发热,心跳得极快,暗骂了句眼毒的秃驴。   男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高昂起下巴,大大方方地说谎:“都说和尚不妄语,您老怎地胡说八道起来?我有老婆的,就是那个腰间挎俩弯刀,同我一屋睡、天天跟我吵架的漂亮小妞。哎呦,实话跟您说了吧,我这辈子最爱钱,就是想挣袁夫人那三千两银子,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当初既然答应给她找女儿,那我肯定要做到嘛,况且她今儿还付了我三百两嫖资,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真的?”惠清半信半疑。   “童叟无欺!”吴十三打了个响指。 第19章第19章   袁玉珠做了个梦,一个无比真实的春梦。   梦里,她像条搁浅了的鱼,鳞片被人生生拔掉,孤零零地躺在岸边,身体里的水早都干涸,绝望地无声嘶吼,而这时,有个人温柔地摩挲她受伤的身躯,什么话都不说,用力地吻她。   袁玉珠醒的时候,只觉得头要疼得裂掉了,呼出的气全都是酒味,身子虚软得很,特别想吐。   阳光从纱窗里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块明亮的光斑,屋里也是乱得很,碎瓷片满地都是,梳妆台上香粉胭脂盒子东倒歪,水盆里浮着条手巾,矮几上的那碗解酒汤还剩了一半。   玉珠想起来喝口水,蓦地发现手被人紧紧攥住,扭头看去,发现丈夫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趴在床边睡着了。   荫棠他穿着燕居常服,仿佛是昨日出门时那套,靴子也未换,鞋边的泥已经干透了,头发稍有些凌乱,脸上被袖子绣着团花纹压出深深的红痕,多大的人了,嘴角居然还流口水。   看来,荫棠守了她一晚上。   习惯性的,玉珠笑着轻轻抚他的头发,拇指揩掉他唇边的涎水。   忽然,头一阵刺痛,她想起了昨夜酗酒的原因,荫棠去“探望”了那个百花楼的花魁娘子——云恕雨。   玉珠面无表情地用力在被子上擦自己的手,鼻头阵阵发酸,胃里也翻滚得厉害,更想吐了。   而这时,陈砚松似被妻子的动作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坐了起来。   玉珠见状,翻过身子去睡,她不想面对他,更不想与他吵架。   “醒了么?”   陈砚松打了个哈切,斜躺到床边,隔着被子,熟稔地摩挲妻子的胳膊,轻笑了声,柔声细语:“还记得昨晚喝醉干什么了?”男人松搂住妻子,吻了又吻她的头发、脖子,“你呀,昨儿回来后又吐又哭又笑的,大半夜的非要骑马,逼着我带你去,见我不动弹,你还大耳帖子扇我哩,砸杯子、摔椅子,哈哈,素日里的端庄全都没啦,倒像个小泼妇。”   对于丈夫的描述,玉珠没有半点印象。   他的语气越是温柔宠溺,她越是觉得恶心,眼泪不自觉地流下,自嘲一笑:“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将无忧无虑的秀才家小闺女,熬成了哭闹惹人烦的泼妇。”   玉珠将被子往头上拉了下,尽量控制住情绪,淡淡道:“昨夜怕是劳烦你了,快去歇会儿吧,我这会子晕劲儿又上来了,想睡一会。”   有些事,装在肚子里比较好,说出来就是争吵和仇视。   “嗐,还睡哪,太阳都晒屁股啦。”陈砚松心里有愧,歪缠上来,他其实很清楚玉珠的逃避和疏远是为什么,“快起罢,我这就让丫头去熬点热乎乎的粥,吃了暖胃,等用罢饭后,再让阿平套车,我带你去庄子住几天散散心,你刚嫁进来那会儿,正巧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咱俩就去庄子小住,打雪仗、赏梅花,好不快活,可自打女儿……”   陈砚松忙咳嗽了两声,回避掉这个让人悲痛的话头,转而拍了拍妻子的屁股,笑道:“快起来,别偷懒了。”   玉珠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打女儿没了后,咱们冬天再没去过庄子打雪仗,也没了欢声笑语。   玉珠泣不成声,未回头,也没说话,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摇了摇手,将悲痛生生咽下:“我不太舒服,你让我一个人睡会儿。”   “那我陪你。”陈砚松脱了靴子和外衣,上了床,往开拉被子,想要与妻子一起躺,谁料妻子强扯住被子,拒绝与他同寝。   忽地,两人什么话都不说了。   袁玉珠默默落泪。   陈砚松垂头丧气。 第20章第20章   魏王爷的大名如雷贯耳,譬如,他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幼子、也是唯一一个有实权的王爷,数次击退敌国贼人,保疆卫土……   再譬如他喜好奢华,大修宫室,被御史参奏了数回,可陛下宠着胞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申斥参奏的人,说:“魏王曾扶持朕登基,如今镇守北方,越国贼人不敢来犯,其忠心日月可表,他身有旧伤,理应温泉旁修个行宫调养。”   如此这般,魏王今年初就开始张罗着修行宫,自然而然赏了好一批豪商巨贾一碗天家皇饭吃。   陈家祖上原是做地砖发家的,行宫所用莲花青砖之量巨大,隔壁院儿老大陈砚榕去年就开始四处奔走,终于拿下了这个差事。   荫棠在行宫之事上落了下风,更是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劲儿巴结魏王,也终于得了给王爷亲兵“叱北营”募集军粮的肥差,算是半条腿踏进了官场。   可是对于袁玉珠来说,魏王真的陌生得很。   依稀记得三年前王妃生辰宴,她遥遥看见了个穿着大红蟒服的魁梧男人,周围的人说是王爷,忙让她低头,不可直视,再就是几个月前,魏王因着荫棠办事得力,高兴之余,赏了荫棠一个貌美侍妾福浓。   …   袁玉珠在丈夫焦急的催促下,匆忙换了衣裳、梳了头发,簪子都没来得及戴一枝,就被丈夫拉着往花厅去了。   离得老远,玉珠就瞧见花厅的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得很华贵体面,没有胡子,很白,长得还算周正,就是那双眼睛透着股或许圆滑的精光,派头很大,大腿翘着二郎腿,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半跪在地上给他捶腿,而他手里端着盏茶,斯条慢理地品。   “崔公公,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陈砚松双手抱拳,忙不迭地小跑进花厅,连连作揖,扭头让他的随从阿平赶紧去准备好酒饭。   “先不忙。”崔锁儿笑吟吟地按了按手,将给他捶腿的小孩儿轻踢开,放下茶起身,抱拳给陈砚松回了个礼,眼睛有意无意地瞅袁玉珠,笑着嗔道:“你小子现在贵人事忙,可也别怠慢你老哥我呀,在这儿等你的空儿,听你那大哥嘀咕了好一会子,真真磨得咱家耳朵嗡嗡直响。”   陈砚松忙笑道:“兄长和小弟都崇敬公公,您老这尊面又难见,可不得多孝顺几句。”   “就你小子嘴儿甜。”崔锁儿手指在空中略戳了几下,紧接着,这人垂眸,手随意摸着跟前那只雕工精致的红木桌,食指扣了扣,侧耳听回响,笑道:“都说你陈家富,咱家总是不信,瞅瞅,王府都没这么好的家具。”   “公公可是折煞小弟了,我家这些个朽木废料,怎么敢跟王府媲美?”陈砚松招手将随从阿平唤来,低声耳语:“入夜后挑套好的红木家具,拉到朱雀西街崔公公府上。”   这般嘱咐完后,陈砚松将玉珠拽到跟前,笑着介绍:“公公,这是内子袁氏,玉珠,快给公公见礼呀。”   玉珠含笑,恭敬地蹲身福了一礼。   “呦,夫人快起来。”   崔锁儿忙虚扶了一把,上下打量袁玉珠,这妇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体态婀娜,明艳逼人,真真是倾城之姿,国色天香,更兼品性好,怨不得主子爷惦念了两三年,嫁到陈家真是委屈她了。   玉珠被崔锁儿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丈夫身后。   陈砚松自然而然地挡在妻子前头,忙请崔锁儿入座,殷勤笑道:“今儿公公来,可是王爷有训示?”   “训示没有,好事倒是有一宗。”崔锁儿手指点着桌面,斜眼觑向玉珠,双手抱拳朝东边拱了拱:“咱们王爷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前不久,二爷奉上幅王羲之的真迹,王爷欢喜的不得了,正愁要赏你个什么……可正巧了,咱们王爷着实是喜爱云娘子,常常赞叹云娘子弹的琵琶是什么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原本想着将云娘子私藏起来,嚯,昨儿才晓得二爷您和那位云娘子交情匪浅,这不,王爷便花重金将云娘子从百花楼赎了出来,赏赐给你做贵妾。”   这一番话,直将陈家夫妇弄得震惊万分。   陈砚松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玉珠更是气得身子直颤抖。 第21章第21章   这样荒唐的想法只出现一瞬,就被玉珠掐灭了。   这又不是在比谁更烂。   自己若是外头找男人,表面是报复了,但同时会留下把柄,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到时她哪里还能谈和离?轻则被休,重则那就是上公堂、挨板子入狱,且依照荫棠那阴狠的性子,肯定会杀人泄愤。   她必须清楚,这是两件事。   第一,不论这次事之后,她和荫棠会不会和离,但是云恕雨绝不可以进门;   第二,就是她和荫棠之间的帐了,这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的日子了。   玉珠想找大嫂帮忙解决第一件事,陶氏是侯门之女,且最看重门第身份,根本不会同意云恕雨这样的女人进陈府。   可她很快否了这个想法,大房二房面和心不和,人家看你笑话还不够,怎么可能和你同仇敌忾,等老爷子一闭眼,两房肯定分家的,陶氏非但不会帮她,说不准还会落井下石;   转而,玉珠想找老爷子,但想到老爷子如今真的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了,前不久大夫来瞧病,说若是过得了这个冬天,那还能捱一年半载的,其实就是暗示可以准备寿衣棺木了。   老爷子身子实在不好,她着实不该拿这事刺激他。   思来想去,玉珠一时间竟没了头绪,且还有找女儿这件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她匆匆喝了碗药、换了衣裳,便嘱咐张福伯套车,去一趟广慈寺。   雪后的洛阳很冷,寒风卷起松枝上的落雪,直往人脖颈里钻。   广慈寺后山的石阶小路难行,玉珠紧紧抓住婢女璃心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   期间,璃心实在是担心她,不住地哭着咒骂二爷薄情寡义,又劝她想开些,没一会子,这丫头又咽不下这口气,怂恿她去百花楼闹一场,将那什么花魁娘子的脸撕烂,说咱们袁家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和倡尤同住一个屋檐下,最后这妮子又急得直跺脚,说奶奶您为什么都不说话,甚至都不哭呢,这么大个事,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玉珠苦笑。   说什么?又哭什么?   刚走到拱门,离得老远,袁玉珠就看见吴十三正在小院里扫雪。   他还似往日那般,穿着素简僧衣,头发用冠子竖起来,缺了半边的眉毛用笔描补齐全了,鬓角似乎修剪过,整个人神采飞扬,俊美的容颜在禁欲的佛寺中,显得过分惹眼。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微笑着快步迎了上去,盈盈屈膝见了一礼:“吴先生,又见面了,您好呀。”   吴十三其实早都看见了玉珠,但故作轻松地挥挥手:“袁夫人好。”   自打今早老和尚差人去陈府送拜帖后,他就开始紧张,天不亮就起来捯饬,去小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又将穿了几日的僧袍、鞋袜反反复复洗干净,在日头升起前,光着身子回到小院,紧赶慢赶地生了火,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将衣裳烤干,可是鞋袜还湿着,没办法,不能光着脚见她,只能穿上。   俗话说,狗暖嘴人暖腿,这会而他的脚真是冻得麻木了。   可是吴十三毫不在乎,只要天天能见到玉珠,哪怕再让他挨一刀也行。   吴十三不敢像之前那般造次了,捂着口扭头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他上下打量玉珠,她穿着天青色对襟小袄,化了淡妆,今儿戴的是全套的珍珠首饰,站在那儿就像朵盛放的芍药花,真真是美艳夺目,一点也看不出昨夜悲痛酗酒的痕迹。   吴十三心里纳罕非常,得知丈夫去了百花楼嫖,她难道喝顿酒就过了?一点都不在意?   “袁夫人”   “吴先生”   二人同时说话,又同时闭口,四目相对,皆尴尬一笑,各怀心事。   最后还是袁玉珠大大方方地打破沉默,她的身子已经有些不舒服了,醉酒加上心症犯了,头阵阵发晕,但仍强打着精神,笑道:“妾身来之前去和主持说了会子话,得知大师昨夜收了先生做俗家弟子,可喜可贺哪。”   “嗐,他说我是个罪人,非要逼着我剃度出家,老和尚简直异想天开!”   吴十三不屑地啐了口,忽然,这男人打了下自己的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旋开,两指夹出一小块黄乎乎的东西,扔进嘴里嚼,他面上痛苦之色甚浓,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几次三番犯呕想吐。   玉珠不禁往前疾走两步,问:“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忙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阻止玉珠上前,男人苦着脸,笑道:“大师父说我总是讲浑话,就给了我一小罐泡软的黄连,让我每次说错话后吃一块,就能换位思考,想想是不是出口伤人了,时日长了,就相当于修了闭口禅,我就是个好人了。” 第22章第22章   在广慈寺办完事,玉珠身子不适,立马回了家,她让下人请了大夫来瞧,依旧是老三篇,什么夫人这病源自忧思过度,要想开些,随后换了几味药,开了张解郁疏肝的方子,便罢了。   从天亮到天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可于玉珠,就像十几年那么长。   子时三刻,陈府大门小门都上了锁,各处一片寂静,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显得有些黑,铜盆里的炭火逐渐熄灭,寒气纱窗门缝偷偷钻进来,冷了杯中酒。   袁玉珠并未换衣裳,还穿着白日外出时的天青色对襟小袄,她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两指夹着一小盒胭脂转。   荫棠从早上随王府大太监崔锁儿出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玉珠心里烦,拿起桌上放着的小银剪绞指甲,谁知一个没留神,绞到了肉,血珠顿时从指头上冒出来,钻心般的痛从指间扩散到全身,女人鼻头一酸,疼得掉了泪。   而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玉珠透过镜子一看,原来是他那清白又了不起的好丈夫。   “还没睡哪。”陈砚松笑着问。   他怀里抱着个木盒子,用足尖将门关上,还似往常那样,自行将外头穿的大氅脱掉、抓皂豆洗手、从橱柜里拿厚寝衣换上……并且温声说着话:   “嗐,你是不晓得,我今儿一整日忙的呦,崔锁儿看上了咱家的红木家具,我忙给他拉到外宅,谁知这还不算,那狗太监又拐弯抹角地说家具上空落落的,似乎短个摆件,这不,我又花了大价钱,给他弄了只金累丝嵌松石的盘子,那老狗日的前前后后盘剥了老子三四千两银子,一个绝种的阉狗,搜刮那么多给谁呢?多早晚在王爷跟前失了宠,等着被抄家鞭尸吧。”   陈砚松喋喋不休地说琐事,他抬手除下头上戴的玉冠,凑到在大立镜跟前,扭转着脖子,左右瞧自己的脸,转而从桌上抱起那只木盒子,大步走进内间,笑吟吟道:“珠儿,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袁玉珠本以为自己见了他,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可没有,她居然很冷静,木然地坐着,一个字都没说,就静静地看他显弄。   “你不是喜欢抄经拜佛嘛。”陈砚松凑到玉珠跟前,将那盒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尊紫檀木的观音,香味缭绕,宝相庄严,男人笑道:“我专给你买的,喜不喜欢?”   玉珠淡漠道:“向来都是请神佛,哪里听说过买。”   “我倒是没听过这说法。”陈砚松吃了瘪,尴尬笑着将盒子合住,从后面搂住玉珠,大大地打了个哈切:“那咱们安置吧,今儿忙乱了一整日,可把我累得够呛。”   “哼。”玉珠厌烦地推开他,火气噌一下起来了,面目表情道:“是啊,还没恭喜二爷又得了位佳人。”   陈砚松那双桃花眼慌地乱眨,厚着脸皮凑上去,摩挲着妻子的胳膊,苦笑:“你就别讴我了,那是王爷赏赐下来的……”   “王爷,又是王爷!”玉珠猛地转过身,直面站在她跟前的丈夫,“荫棠,男人就要敢作敢当,你别让我小瞧你。”   “我做什么了?”陈砚松脸拉下来,也恼了:“我都跟你解释了无数遍,我真是为了奉承王爷,听闻王爷近来比较宠着她,她被人打了,我就是去探望一下,顺便再给她送份厚礼,交代她几句,日后在王爷跟前多多替我美言几句,你想啊,王爷看重的歌姬,我有几个胆子敢碰。”   玉珠含泪盯着丈夫,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巧言善辩!”   女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拳头不禁砸了下桌面:“你要是什么都没做,王爷会把她赏给你?崔公公连你在她屋里待了多久都说出来了。”   陈砚松手指向外头,看上去比妻子还气愤:“那阉狗是故意臊我呢。”   玉珠站了起来,仰头瞪着丈夫:“哦,是不是只要我没有真正的捉奸在床,你就打死都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啊我!”陈砚松吼了句,俊脸绯红一片,眼珠子都迸出了血丝,他深呼吸了口气,压着火,手按在妻子的肩上,沉声道:“玉珠,咱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高兴。”   “瞧,倒是我的错了。”袁玉珠挥开丈夫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冷声道:“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云恕雨。”   陈砚松低垂着头,阴沉着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种身份的女人进门,你不舒服,我也觉得丢人。今儿我在洛阳城北买了个一进一出的小宅院,年后让她住进去,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碰她一根指头,比照家里大丫头给她发月例银,年节的再赏她几吊钱,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立字据、按手印,如违此誓,就让我陈砚松绝后!”   “哼,你不是早都绝后了么。”玉珠讥讽了句。   “你能不能别诅咒我,别诅咒女儿!”陈砚松红着眼,冲妻子咬牙低吼道:“我拿唯一骨血发毒誓,你还不信?”   袁玉珠强忍住眼泪,恨道:“你做的这些事,能教我相信么?告诉你陈砚松,只要我袁玉珠活着,那个云恕雨便不可能花陈家一文钱,更不可能进陈家的门!”   “你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怎么就跟我犟上了!”陈砚松一屁股坐到圆凳上,手背拍手心,急得脑门青筋都冒出来了:“云恕雨虽卑贱,可却是王爷赏下来的,咱就得当祖宗似的供起来,不过是顶个侍妾的名儿罢了啊,我真是不明白了,福浓你都能接受,怎么就不能接受她?”   袁玉珠冲过去,含着泪将丈夫的身子掰正,死盯着他:“你当我愿意接受福浓?那时候你刚给王爷办差事,我为了你的前程,纵使心里百般不乐意,可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接受了她,因为我晓得你压根对福浓没意思,荫棠,别人强迫给你的女人,和你主动去找的女人能一样?”   陈砚松瞪着玉珠,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怎样?”玉珠深呼吸了口气,那瞬,四年来所有的涌上心头,化作了泪,颗颗掉落,她将悲痛咽下,直直白白地说:“荫棠,我可以同你坦白地说,我袁玉珠把真心捧给你,清白的身子交给你,可你呢?你不珍惜,四年了,我女儿没了,身边一个一个地出现让我讨厌甚至恶心的侍妾,我不想忍受这种日子,咱们和离吧,你继续侍奉你的王爷,我回江州,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陈砚松愣住,半张着嘴,老半天没言语。   他再一次站起来,扭过头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柔声道:“玉珠,和离这两个字不要轻易说,很伤人的。我以为你是我妻子,肯定懂我的抱负,我也可以同你坦坦白白地说,我这辈子只在乎珍爱你一个女人,旁的都他妈的是玩物,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能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一下,迁就一下?”   “怎么迁就?”袁玉珠被逗笑了,她泪如雨下,低头沉默了良久,望着丈夫:“荫棠,你没发现自打你侍奉魏王开始,就变了么?咱们老老实实做本家生意不好么?你如今得意洋洋,觉着领了“叱北营”军粮这个差事就厉害的不得了,可我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几句,那叱北营是侵占老百姓的田地充当军田的,说白了,就是魏王为自己谋私利,抢了成百上千农人的地!那些可怜人被逼迫得失了赖以生存的根本,成了饥民、流民啊!这是丧良心的事,你还上赶着给他做。”   玉珠气得手都抖了:“再说赏赐侍妾,他什么好姑娘不能赏,偏偏要赏你个妓女,荫棠,这是打你的脸啊,把你当崔锁儿那样的奴婢看啊,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透?”   陈砚松被妻子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反驳又找不出正当话来,最后,只能阴恻恻地冷笑:“多少人上赶着给王爷当狗,王爷还不肯搭理呢,你没瞅见,那些个地方官塞银子、走关系,好几年都见不着王爷的尊面,难得他看重我。玉珠,这吃人的世道,有德行的人会有什么前程,别做梦了。”   “出去。”袁玉珠手指向门的方向,她一点都不想跟他再多说了。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出去!”   陈砚松眉拧成了疙瘩。   他本就因为云恕雨和被崔锁儿的盘剥弄得心里烦,一腔子火气正无处发,见妻子如此看轻他,更气了,不由分说地就动手撕扯玉珠的衣裳,一把拂去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子,将妻子强往上推。   “你做什么?!”   玉珠被他压在桌面上,他就像条疯狗似的胡乱地亲她,扯她的裙子。   玉珠挣扎着打他:“走开!”   “我不!”陈砚松喘着粗气,狞笑:“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搞就搞,你能怎样?”   玉珠只觉得恶心,她胡乱在桌子上摸,抓到枝簪子,直接朝男人胳膊扎去。   “嗯!”陈砚松疼得闷哼了声,终于松开女人,捂着胳膊起身,他眸中的阴翳甚浓,扭头看了眼,受伤那处已经出了血,染红了袖子。   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妻子,一句话都不说,将扎在胳膊上的簪子拔下,怒摔到地上,随之甩了下袖子,闷头往出走。   走到门口时,陈砚松忽然停下脚步,略微扭头:“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   袁玉珠惊魂未定,软软地坐在梳妆台上,手紧紧抓住松开的衣襟,亦高昂着头,强硬道:“不可能,我绝不接受!”   “呵。”陈砚松冷笑数声:“这是王爷定下的,我可不敢违抗,你不接受,有本事你找王爷闹去。”   说罢这话,陈砚松一把打开门,大步朝书房方向去了。   玉珠用袖子抹去眼泪,恨恨地瞪着洞开的门,嗤笑了声:“你当我不敢?好,我这就给魏王府递帖子,咱们走着瞧。” 第23章第23章   这一晚,玉珠失眠了,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最后索性披上衣裳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她才不会去隔壁书房将姓陈的请回来,明明是他的错!   姓陈的那句话倒提醒她了,她确实得去一趟王府,不过不是找魏王爷,而且拜见王妃,求王妃规劝一下她丈夫,别总给人家赏赐什么侍妾名妓!   说做便做,玉珠立马磨墨,提笔写了封拜帖。   次日一大早,玉珠就让张福伯亲送去王府,原以为晌午就有回信儿,哪料傍晚都没有动静。   用晚饭的时候,荫棠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你还真以为王府是草市码头,王妃娘娘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告诉你吧,就是见那个太监崔锁儿都要花大笔银子,便是托关系找门路,人说不定还不理你呢。”   玉珠没放弃,又修了封拜帖,并且给了张福伯五十两银子,让他拿着打点守门的小鬼。   可这封递给王妃的拜帖有如石沉大海,过去数日,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这边没动静,荫棠那边却有了“好事”。   腊月二十七那日,王府下来了命令,给荫棠封了个末等的小官,叫“巡粮使”,别看没品没爵的,权却大,手随意划拉块地,甭管是谁家的,从此后全都姓了魏,若是敢有意见,那就是贻误军机,要吃断头饭的。   荫棠欢天喜地去王府谢了恩,连年都不过了,急匆匆拾掇了行囊,带了王府侍卫和家奴去地方“巡粮”去了。   在荫棠离家的次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魏王府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信儿。   说王妃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各家太太夫人的拜帖全压下来了,今儿精神头好些了,请小袁夫人过府吃盏茶。   袁玉珠接着信儿后,赶忙梳洗更衣,换上她最庄重正式的那套袄裙,化了妆,将之前魏王赏赐下来的那只白玉兔包起来,并且让下人开了库房,给王妃娘娘挑了件昂贵体面的礼——是一串海外舶来的端珠,个个像龙眼核一般大小圆润,泛着荧粉的光,是珍珠中的极品。   如此准备好后,玉珠便让福伯套了车,前往魏王府。   今儿天不太好,打早就开始下小雪粒,及到晌午时,大雪片子犹如鹅毛般纷纷扬扬。   刚到王府附近的街口,便已经有小太监候着引路,在路过正门时,玉珠撩开车帘看了眼,果然如荫棠所说,外头长街上停了一溜马车,候了好些个地方文武官吏,一个个头顶身上落了雪,缩脖跺脚地相互交谈,等着王爷的召见。   马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厚厚的积雪,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王府的西角门那边。   玉珠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那个王府大管事崔锁儿正坐在角门口,和两个二十来岁小太监烤火说笑。   玉珠下了马车,疾走数步,忙笑着蹲身见礼:“崔公公安好。”   谁知那崔锁儿看见她,赶忙将手里的烤白薯扔进火盆里,双手使劲儿在海马毛披风上擦,扭头咳嗽了声,顿时从府里走出几个抬着软轿的侍卫。   崔锁儿上下打量玉珠,眼里满是惊艳之色,略打了个千儿,侧过身,下巴朝软轿努了努,笑道:“夫人请吧,王府甚大,走到主子跟前都得小半个时辰后了,再说您身上若是落了雪,寒气冲撞了主子可不吉利。”   “是。”   玉珠忙扭头,招呼璃心、良玉和福伯等人,示意他们随着一道进去。   “慢。”   崔锁儿抬手阻止,笑道:“夫人莫要恼,王府实是非闲杂人等能进得去的,里头贵人多,且有许多军事密报,还是让下人们在客房里用茶点,老奴陪您进去便可。”   玉珠皱眉,忙答应了,心里紧张得很,想着王府真真是森严,待会儿见了娘娘,一定要谨慎说话。   上了软轿后,玉珠怀里抱着要送的礼,仍惴惴不安,两指将轿帘夹开往出看,不愧是王府,透着皇家气派,婢女的衣着都要比寻常官家姑娘好些,亭台楼阁、假山碧湖、奇珍异兽,应有皆有。   再仔细瞧,那崔锁儿此时双手捅进袖里,弓腰低头地跟随在侧。   玉珠不禁疑惑,荫棠对这位王府大太监点头哈腰的奉承,瞧着此人也是威霸一方的人物,怎么他不坐轿子,竟冒雪跟在一旁?   “公公。”玉珠手摸了把发烫的额头,没忍住咳嗽了几声,笑着问:“妾身卑微,怕冲撞了娘娘,还请公公指点府里的规矩。”   崔锁儿目不斜视,唇角含笑:“没什么规矩,就是见了贵人主子要低下头,要恭敬。”   玉珠忙问:“待会儿拜见过王妃,妾身还备了厚礼,想再去给侧妃娘娘磕个头。”   “那倒不用。”崔锁儿笑道:“府里除过王妃,只有两位出身名门的侧妃,徐娘娘头几年殁了,赵娘娘深居简出的,不爱见外人,其余的都是些没名分的侍妾,身份和奴婢般卑微,夫人不用见的。”   “是。” 第24章第24章   袁玉珠未敢多留,更没敢厚着脸皮去逛王府的花园子,匆匆离开了王府。   这边。   书房极大,地上铺着万寿毯,靠墙是高高的书架,上头依照经史子集放满了书,隔间摆着诸多魏王亲手雕刻的摆件,有寿山石的弥勒佛、有碧玉的狮子,还有木刻成的李广弯弓等等。   魏王已经换上了更为舒适的燕居长袍,他立在书架前,从上头抽出本《春秋左传集注》,翻阅了几页,斜眼瞅见崔锁儿进来了,淡淡问:“人送走了?”   “回主子的话,老奴亲自将小袁夫人送到西角门那边,看着她上的马车。”   崔锁儿躬身回话,还似往常那般,他从匣子里取出上好的香料,放进博山炉里燃着,不多时,灰白的清雾袅袅升起,书房里顿时遍布清淡的香气。   “主子爷,老奴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府外长街上候着好些个官员,有一位西平县的李大人,从十五那日就开始等……”   “不见。”魏王直接打断崔锁儿的话,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多半这小崽子收了那李县令的银子,这才格外关照,进到他跟前传话。   魏王大步走到长书桌后,坐到四方扶手椅上,将桌上摆放着的沉香木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玉兔子,手指摩挲着兔子断耳处,笑着叹了口气:“这得生多大气,才能将玉雕砸坏。”   崔锁儿面上愤愤的,小啐了口:“主子您赏她厚礼,她胆大包天,竟敢损坏,今儿还给退回来了,忒没眼见力了,就活该受陈老二的气!”   “你这老货,嘴也忒刁毒了。”   魏王摇头笑笑,从笔筒里拿出只小刻刀,默默修刻那兔子断耳,约莫三年前,他突然来了兴致,并未铺张排场,只带了两个随从去广慈寺拜会主持惠清,听大师讲谈佛法,谁料竟偶遇了袁夫人,她那时刚为人妇,身上的少女气还未褪去,提起裙子在追只白兔,那般的明媚天真,惹人喜欢……   “主子,老奴有一事不解。”崔锁儿侍弄着香茶,笑着问:“您是千岁爷,手握重权、威震四方,何必费那个心力,莫若直接告诉陈砚松,依照老二那性子,还不上赶着将妻子双手给您奉上,再说了,多少名门闺秀巴巴儿地想侍奉您,您都看不上,袁氏能得您青眼,是她阖族的荣耀哪。”   “你呀,眼界儿心思也就到这儿了。”   魏王捧起刚沏好的蒙顶石花茶,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白玉兔,叹道:“你别看小袁夫人外表柔弱,可心里却是个极刚硬的女人,若是强迫她,她宁肯同你玉碎,也不会让你瓦全,还有,她心善,身上有种难得的正气傲骨,眼睛里半点沙子都不揉,同陈荫棠的虚伪残忍格格不入,二人迟早会分道扬镳,这份婚姻能坚持三四年,着实不容易了,这样的女人,孤王欣赏喜欢,再者……”   魏王眸中闪过抹复杂之色,眉头微皱:“多年前孤王曾请相士推演时运,相士数日夜观星象,说江州被一片紫气笼罩,将星相星皆出世,得之可定天下、兴太平,孤王追问这将、相二星为何人?相士却不肯再说了,只在纸上写了个袁字,正巧,玉珠是江州人,嫁到了洛阳,她又姓袁,这不是冥冥中的天意是什么?后来孤王略派人打探了番她家世背景,她袁家在当地非常有口碑,是正派人,父兄皆是秀才,不过父亲早逝,她是由兄长带大的……”   魏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沉吟了片刻:“她兄长屡试不第,年岁也长了,瞧着也不像经纬之才,倒是她的侄儿,那个叫袁文清的小伙子,天资聪颖,自小就刻苦勤读,能放下读书人的脸面,吃苦锄得了地,亦能同大儒们谈经论道,为人也正直端方,像个人才,若是将来出息了,孤王必定将其收入麾下。”   “王爷眼光长远,老奴佩服。”   崔锁儿深深折腰,头忽然歪抬,狡黠笑道:“主子您对小袁夫人评价如此之高,老奴斗胆,那戚小姐虽是女流之辈,可为您立了无数功劳,想来您亦十分喜爱欣赏她罢。”   “银环?”魏王嗤笑了声,眸子冷了几分:“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哪,当初她在极乐楼的时候,先是承欢在她师父白鸿鹄膝下,后又同他们那宗主,叫什么饕餮的暗度陈仓,好不要脸!那宗主饕餮忌惮老二白鸿鹄的势力,于是勾连戚银环,摆了白鸿鹄一道,后头这小淫猫投靠了孤王,又对老东家极乐楼赶尽杀绝,前前后后当了两回叛徒,这种女人任性毒辣,是个不让陈老二的狠人,咱用她的时候,也得提防着她。”   “是。”崔锁儿皱眉,忙道:“老奴晓得怎么做了,会暗中在她身边放可靠人,盯着她。” 第25章第25章   听见吴十三这番话,袁玉珠顿时怔住,她怀疑地盯着这杀手,试图在他脸上寻找丝毫撒谎的痕迹,可见他似乎很生气,而且目光也坚定坦荡,忽然,这男人扭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玉珠几乎是下意识避开,直接问:“你真没杀人?”   “没有。”吴十三定定答。   玉珠手按住发闷的心口,摇头:“我不信。”   吴十三有些难受,原来他在玉珠眼中竟这般的不堪下作,他忽然很不开心,鼻头也酸酸的,胸膛中仿佛憋着股气,直冲破头顶。   他甚至觉得戚银环当日骂的对,他真的像昆仑奴一般丑陋、蠢,而且非常可笑。   吴十三没忍住,斜眼盯着袁玉珠,讥讽了句:“有时候我真不太懂你,明明被妓女欺负的痛哭流涕,可当有人帮你解决了这个妓女,你却反过头来怪那个帮忙的,真的是好虚伪!”   说罢这话,吴十三原本想直接走人,再也不见不理会袁玉珠的闲事,也不听惠清这老秃驴王八念经,可忽然觉得,若是这么被人误会着离开,心里着实不甘。   他弯腰捡起长剑,面无表情地阔步往出走,冷冷道:“好,既然你们不信,那就请随我去渡口,云恕雨他们今儿傍晚坐船离开洛阳,若是迟了,可就见不着了!”   玉珠皱眉,想也没想,紧跟在男人身后。   从洛阳到古渡口,路途有些长。   离了喧嚣的城,到了官道上,四周寂静的只有呼呼北风,还有车轮碾压厚积雪的咯吱咯吱声,越往运河那边走,就越冷,风带着属于冬水的寒凉,从四面八方钻进马车里。   玉珠不禁打了个寒颤,将披风裹紧了些。   张福伯在外头赶着车,马车里坐着她、璃心还有广慈寺的惠清大师。   袁玉珠搓了搓冻僵了的双手,轻推开车窗在外看,四周白茫茫一片,到了年跟前,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而那个杀手吴十三大步跟在车子旁,他目不斜视,手紧紧攥住长剑,犹如一头落单的狼,危险而又孤单。   玉珠也在疑惑,自己真误会了吴十三?   出于好心,她轻咳了声,笑道:“雪厚,路又远,先生何不同福伯同坐车子上?”   “用不着。”吴十三冷冷拒绝。   这倒把玉珠弄得尴尬了,她试图打破沉默:“先生,您为什么要帮妾解决云恕雨?”   吴十三俊脸阴沉着:“你那天替我付了三百两,我从来不欠人情,如此,将来有人雇我去杀你的时候,就不会下不了手了。”   玉珠语塞,被顶得一时说不出话,她抿了下唇,再次试探着问:“先生您身手了得,怎地从王府带走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需要这么多天呢?”   “你以为王府是茅厕?想进便进,想出就出?”   吴十三冷哼了声,越发恼了:“我得先查清她在哪儿,探查清王府后得想潜入的对策,把她偷出来后,还得想怎么安顿她,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   袁玉珠脸上讪讪的,放下车窗,不再问。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   天色已暗沉下来,远处传来阵阵水拍岸声,偶尔飞过两只水鸟,发出尖锐的嚎叫。   璃心和惠清大师都下马车了,玉珠并未下去,她忽然有些紧张了。   深呼吸了口气,玉珠两指夹开车帘,往外头看。   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运河,因下了雪,河面上笼罩着氤氲雾气,一群灰色水鸟扑棱着翅膀,围绕装了粮食的船飞,岸边停泊了数艘货船。   吴十三手持长剑,径直朝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奔去。   福伯和惠清大师并排站立着,一面看吴十三选去的背影,一面小声嘀咕:   “大师您说这小子到底有没有杀了云恕雨?”   “等等看。”   没一会儿,玉珠就瞧见吴十三从船里带出来一男一女。   离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能瞧见那女子身段高挑玲珑,而那男子挺年轻的,穿着道袍,手里拿着把长剑。 第26章第26章   待返回洛阳,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年跟前了,素日里繁华热闹的夜市,这会儿也冷清寂寥的很,西街已经开始搭建大鳌山,上头挂着各色花灯,年味十足。   出来一整日,玉珠本该尽早回家,可想着吴十三这些日子帮她料理云恕雨,她还给人家一顿好骂,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再加上按照之前的约定,正月初一,也就是后日,吴十三要出发帮她找孩子了,所以说什么都得好好酬谢一次这男人。   几经考量,玉珠又和福伯商量了几句,决定在福伯的家里亲自给吴十三张罗桌饭。   约莫戌时,一行人赶车到了草堂巷。   巷子里住的都是老街坊了,有几个顽皮小孩打闹,手里攥着枝线香,捂着耳朵点燃炮仗,将马儿惊吓得阵阵嘶鸣。   到地儿后,玉珠下了马车,今儿后半晌在车里窝了许久,乍舒展开腿脚,再呼吸几口深冬的清冷,顿感浑身都畅快,扭头望去,那个吴十三面无表情地从巷子尽头走来,他手里攥着剑,一脸的不情愿,仿佛并不太想在家中用饭似的。   “吴先生。”玉珠屈膝见了一礼,满面堆笑:“真是劳烦先生走了这么远的路,妾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吴十三其实并不累,甚至有点兴奋,但装作很困的样子,大大地打了个哈切,弯腰捶打发酸的腿,不高兴地嘟囔了声:“在外面酒楼吃顿便(bian)宜饭不是很好么?这么晚了,非要开火做饭,麻烦。”   玉珠掩唇轻笑:“酒楼的饭再好,也不如家里做的香,再说明日就过年了,理应给先生张罗一顿哪,也好表表妾的歉意。”   “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银子。”   吴十三撇撇嘴,佯装十分不满,心里却充满了期待,也不晓得玉珠会给他做什么。   玉珠笑道:“改日妾在最好的春一醉酒楼给先生摆十桌八桌,但是今儿咱们吃饺子,早上璃心出门前发了面,待会儿就剁个馅儿,包起来很快的。”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他最喜欢吃饺子了!   “行吧行吧。”   吴十三双臂环抱住,淡漠道:“就不是很懂你们汉人,非要在面皮里包肉馅儿,多麻烦,还不如直接吃大饼啃肉。”   这时,惠清大师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我们汉人的传统,过年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节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每一种美食都有历史和故事,十三,正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原时日久了,你就习惯了。”   “正是呢。”张福伯牵住马缰绳,笑着打趣:“你既入了汉地,就要慢慢学习我们汉人的礼义,这样才能融入。”   说话间,福伯牵着马往后巷走,抻着脖子吩咐:“心儿,你赶紧回家里生火,大师上了年纪,夫人最近身子弱,都受不得寒,爹爹去将马拴好,喂点草料。”   “嗳。”璃心答应着,从怀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一蹦一跳地朝上房去了。   吴十三默默地跟在玉珠后头,借着微弱月光和雪光,四下打量着。   大门上贴了门神,小院子还算宽敞,打扫得非常干净,上房墙根下立着男人和女孩儿洗好的鞋,角落里搭建起个小棚子,里头堆放着炭和柴。   好奇之下,吴十三疾走两步追上玉珠,轻声问:“张福伯家里没旁人了?他是你的陪嫁老奴,夫人你这么阔绰,怎地都不给他买俩丫鬟伺候?”   玉珠微微侧过头,小声道:“福伯妻子去世多年了,我总想给他说门亲事,他不愿意,怕后面的媳妇苛待璃心,就没再续弦。其实福伯也算不得我的仆人,他和女儿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离开陈家,只不过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在我那里做事罢了,头先我在家里挑了几个可靠老实的仆人给他,他都笑着推了,说自己有手有脚的,用不着旁人服侍。”   吴十三哦了声,没再发问。   他站在院子当中,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往上瞧,璃心抱着柴火炭盆跑回上房,掌灯生火,惠清大师仿佛和张家很熟的样子,自顾自从墙角拿起大扫把,又开始哧哧哧地扫雪;   往左瞧,福伯将马儿从后院拉进来,从厨房拎了捅水出来,浇在马身上,用长柄猪鬃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马背;   往右瞧,玉珠快步进了厨房,她将外头穿的厚披风脱掉,又将把头上、腕子上戴的首饰除去,挽起袖子,烧水洗菜、挑肉剁馅儿。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吴十三对“家”这个字很陌生。   他觉得自己如同代号信天翁一样,是向往自由的海鸟,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好不快活,他从不羡慕旁人夫妻恩爱,也不喜欢被家庭困住手脚,他喜欢刺激血腥的日子,不参与极乐楼里宗主和二师兄的权利斗争,也不太过追求财富美色,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无聊了就去赌坊豪赌。 第27章第27章   玉珠回到陈府,已经将近子时了,意料中,良玉和几个心腹婢女、嬷嬷早都在小门那边等着了。   因到年跟前了,陈府各处都擦洗打扫得非常干净,大红灯笼高挂在游廊,离得远看,仿若一条扭动身子的红龙。   玉珠怀里抱着滚烫的手炉,大步行在花园小径上,虽有婢女们陪伴,可如此深夜,风呜呜吹来,犹如鬼哭,还是蛮瘆人的,她不由得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寒颤。   今夜在福伯家摆宴,也不晓得哪句话得罪了那个杀手,整晚都臭着张脸,对谁都爱搭不理的,福伯给他敬酒,笑呵呵地说之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莫要放心上。   这人冷着脸拒绝,理由是自己喝完酒就会污言秽语,肯定会得罪人。   紧接着,这人又说自己不喜欢吃汉人的饭,只是略坐一坐就走,可当饺子上来后,他吭哧吭哧吃了三大盘子,满共包了一百只饺子,他一人吃了七八十。   想到吴十三,玉珠不禁摇头笑笑,真是个怪人,不过这次云恕雨事后,她觉得他也没么讨厌了。   玉珠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心里祈祷:希望此番吴十三出去找孩子,一切都顺利!   此时,花园的黑暗处,吴十三正躲在假山背后偷看,那会儿从福伯家中吃过饭后,他借口心情很差,要出去豪赌一场便先走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巷子里,等玉珠回家的时候跟在后头,没旁的缘由,因为当年六师兄的妻子就在家去的路上出了意外。   他不想他的笨头鱼朋友也出事。   吴十三身子斜倚在假山上,笑看着玉珠对月祈祷,清冷的月光撒在她身上,犹如给她穿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真美!   没想到她的手艺会这么厉害,做的饺子可真好吃,唉,没吃够,什么时候再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呢。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颗玉珠送他的小核桃,指尖轻抚着上面的纹路,苦笑:你呀你,怎么能给我说媒呢,哪个女人能取代得了你呢。   正在此时,吴十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瞬间警觉起来,手攥住剑柄,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妇人,为首的那个衣着甚是华贵,戴着镶了红宝石的金凤,瞧着像是主子。   这边的玉珠也发现来人了。   她往前望去,原来是大嫂子陶氏,陶氏穿着牡丹红披风,饶是在这半夜巡院,都化着体面的妆,她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得力男女仆。   “大嫂子。”玉珠屈膝见礼,低下头礼貌地微笑,带着奴婢们让出条道,她并不想和这女人啰嗦。   “呦,弟妹回来了哪。”陶氏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拉住玉珠的手,故作诧异:“呦,这手怎么凉的跟冰似的?”   “这几日得了点风寒。”玉珠抽回手,颔首微笑,“嫂子若是没事,妹妹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   陶氏笑着点头,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对了弟妹,二弟出去替王爷巡粮了吧,从前你总闷在自己院里,怎地二弟一走,你也出去一整日不着家呢?”   玉珠头皮嗡地一声发麻,按捺住火气:“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哪。”陶氏轻抚着手炉,若有所思一笑:“知道的呢,说弟妹是洛阳第一女善人,常在外头派米施粥,比咱家那俩做生意的郎君都忙呢,不知道的…”   陶氏暧昧一笑,斜眼觑向玉珠:“还以为弟妹外面见什么人了。”   “你意思说我偷人了?”玉珠终于绷不住,冷着脸,瞪向陶氏。   “我可没这么说,妹妹你误会了。”陶氏掩唇浅笑,眸中满是挑衅之色。   玉珠愤愤道:“我袁玉珠堂堂正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受不得让人半分污言秽语,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儿上午去王府拜见王妃,下午去广慈寺了,方才就是惠清大师送我回来的,门口上夜的小厮管事可都瞧见了。”   “是是是。”陶氏忙上前来扶住玉珠的胳膊,笑道:“弟妹你长得漂亮,办的事更漂亮,听说你最近一封一封拜帖往王府里送,这不,今儿下午崔公公特来将福浓领走了,说是要给她找了个好婆家,而那个云什么雨的花魁娘子也莫名其妙失踪了,啧啧啧,如今整个洛阳怕是都传遍了,弟妹你这手段真真是厉害哪。”   玉珠胸闷得厉害,刚准备理论几句,忽然觉得没必要。   她一把抽出自己的胳膊,上下扫了眼陶氏,冷笑道:“旁人家的事,关嫂子什么事,嫂子若实在是闲,那就请去管管大哥哥跟前那七八个姨娘外室吧,告辞了。”   说罢这话,玉珠转身便走。 第28章第28章   数日后,正月十五。   自打年前与戚银环会面后,吴十三便再也没见过这女人。   或许她被他冷漠的态度所伤,决定放手了;   或许她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   亦或许,她金盆洗手,回家当侯门大小姐去了。   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和他没关系,他只关心能不能见到玉珠。   说来惭愧,正月初一那日,玉珠和惠清、福伯给他准备了马匹、干粮和鞋袜等物,亲自将他送出城,谆谆叮嘱一路平安,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小闺女,并且约定清明节前后,无论找到与否,都要回来一趟。   可是他傍晚偷偷返回城里,从地下钱庄将剩余的银子全都取出来,暗中找了个信誉不错的道上兄弟,给了两千酬金,托那兄弟外出找孩子,而他,则留在洛阳,他实在是不放心玉珠。   玉珠太漂亮了,太容易出事了。   上回他就在粥场见到两个纨绔跟踪偷窥她,再就是,玉珠坏了陈二爷的好事,他实在担心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回家后会苛待打骂老婆。   可惜得很。   自打年前他吓唬了陈家大房那个臭婆娘后,那陶氏就病倒了,陈家诸多杂事全都落在玉珠身上,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他又不能去陈府“探望”她,也只有晚上的时候,偷偷摸进去,若是运气好,碰见玉珠出屋子赏月散心,遥遥看她一眼,那也高兴。   今儿是正月十五,玉珠肯定会去寺里烧香拜佛,铁定能在外头看见她!   想想就高兴,吴十三洗了把脸,戴上面具,兴冲冲地拾掇出门了。   正月十五   因到了上元节,洛阳城内自是繁华热闹非常,街上悬挂着漂亮的花灯,各家各户的姑娘公子们纷纷出来游玩,小贩们热情地兜售着首饰和胭脂,食肆里传出香浓的烤肉味,让人食指大动。   玉珠坐在马车里,她闭眼小憩,时不时左右扭动着脖子,锤着发酸的肩颈。   大嫂陶氏年前那晚出了点事,据说是在花园子里巡夜时冲撞到了邪祟,灯笼刷一下全灭了,紧接着陶氏就落水了,后头生了场大病,神神道道地说被鬼缠上了,吓得根本不敢出门。   府里那起嘴碎的私底下议论,说大奶奶素来看二奶奶不顺眼,这不,那晚前脚刚讥讽刻薄了二奶奶,后脚就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嘴烂了,又红又肿,就像被马蜂蛰过似的。   人家二奶奶素来心善方正,所以呵,这可是神仙老爷降下罪来,惩罚诋毁她的人哩。   想起这些事,玉珠摇头笑笑。   她素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兴许陶氏碰巧摔到水池子了。   陶氏这一倒,落到她身上的事就多了,譬如要接见庄子的庄头、清点年货、准备祭祀祖宗的祭品、过年还要给各铺子掌柜、伙计准备红包赏钱……陶氏虽病着,可底下的掌事娘子们都精明强干,时时刻刻盯着她,抓错漏、寻是非,真真是麻烦得紧。   总算是把这个年顺利过下来了。   玉珠疲惫得长出了口气,算算,荫棠这两日该回来了,哎,昨儿阿平率先一步到家,说二爷丢了差事,最近在四处奔走,可一点水花都没有,反而遭到王府的尊使一顿斥骂,二爷心情很不好,经常买醉。   估计等荫棠回来,少不得又有一场闹。   正在玉珠胡思乱想间,马车猛地停下,外头街面上也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议论什么。   “怎么了?”玉珠睁开眼,   福伯沉厚的声音传来:“路上有个乞丐小姑娘卖身葬父,拦住了咱们的车。”   乞丐?   玉珠身子稍稍探前,两指掀开车帘往外瞧。 第29章第29章   七零八碎地说了会儿话,天逐渐变黑。   玉珠将戚银环带到主院那边,将几个心腹丫头和仆妇们唤来,嘱咐她们:今儿救回来的姑娘叫环儿,她身世可怜,前不久来云州投亲,谁知父亲忽遇疾病去世,现如今在咱们府里住些日子,等寻到远亲后就离开,你们不要看她年轻,就随意支使她做活儿,不能欺负一个丧亲的可怜人。   交代完后,玉珠便让众人散了。   戚银环在主院时一直低着头,哭丧着脸,等回到小偏院时,忽然喜笑颜开,扭头朝隔壁望去,鄙夷地啐了口:“蠢女人!”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上了台阶,谁知左脚刚踏入门槛,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掐住,手的主人力气很大,瞬间就将她整个人扯入屋内,同时,门哐地一声被关上。   戚银环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直发黑,抬眼一瞧,掐她的是个极俊美的异域男人,吴十三。   “我、我就知道你会来。”戚银环咧出个笑,眨眨眼,声音沙哑:“十三,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   吴十三显然非常愤怒,微蓝的眸子如同结了层冰,只要再用一点点力,他就能掐断这女人的脖子。   “为什么?”吴十三面无表情地死盯住戚银环的脸,冷声质问:“为什么接近玉珠?”   戚银环轻抚着男人的腰、胳膊,柔声问:“最近过得好么?”   吴十三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怒喝:“回答我!”   戚银环嗤笑了声:“男人不可以对女人太粗鲁,信不信,只要我尖叫一声,立马从外面跑来七八个丫头嬷嬷,包括你心心念念的小袁夫人。”   吴十三阴恻恻一笑:“那你信不信,在你尖叫前,我会先弄死你。”   “你可真无情。”戚银环眼里含泪,却笑颜如花,噘着嘴,一脸的无辜:“还不是你那天说想睡到袁夫人,我这不是想法子帮你如愿么。”   吴十三半信半疑地看着戚银环,半晌,他松开了女人,径直朝方桌那边走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并未拿戚银环用过的筷子,直接用手抓了条炙羊肉,扔进嘴里嚼,含含糊糊道:“银环,我可以再同你明白说一次,若你胆敢伤害我心上人,我,吴十三,会变成疯狗,必叫你阖家付出代价,如果我不幸丧命,十七会替我报仇,他可是灭门高手。”   戚银环白了眼男人:“能不能不要提十七!当初在极乐楼的时候,他处处和我作对,真是个倒胃口的小贱畜。”   “呵。”吴十三笑笑,翻起只空酒杯,给自己和戚银环各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问:“我今儿跟在陈家马车后头,看见你扮成乞丐拦住玉珠,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戚银环抿了一小口酒,勾唇浅笑:“我说你在离开洛阳前,吩咐我来找她,当做抵押,还有就是,我说我如今被官府和无忧阁同时追杀,无容身之处,求她暂收留一段日子。”   “就这?”吴十三一脸的疑惑:“她这就收留你了?”   戚银环点点头:“对,我还把自己的身世说的很惨,在家中被继父羞辱,在极乐楼被同门师兄弟打压,而且我还对你一片痴情,但你不理我,可我却硬倒贴上去,云恕雨那小骚货勾引你,被我打了。小袁夫人因为她丈夫和云恕雨不清不楚,最后那话正好说到她心上,她就收留我了。”   吴十三摸了下自己的下巴,撇撇嘴:“我也同她说过自己的悲惨遭遇,她怎么就不同情我呢。”   转而,吴十三满眼的担忧,小声骂了句:“这笨头鱼,防备心也太弱了,瞧,得亏我没离开洛阳,否则她不定吃什么亏呢。”   戚银环装作没听清这话,自顾自地吃菜。   心却一阵绞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袁玉珠柔柔弱弱一副可怜相儿,你担心她吃亏,却从来不问我日子难不难,有没有人欺负我。   想到此,戚银环掉泪了,珍馐简直味同嚼蜡,她默默地抹去眼泪,喝了口苦酒。   吴十三这会儿兴奋异常,手都开始颤抖了,着急地问:“什么时候能让我见玉珠?”   戚银环剜了男人一眼,“我才刚来陈府当丫鬟,少说得熟悉两日才能近到她跟前伺候,等着吧。”   说罢这话,戚银环泪眼盈盈地望着师哥:“说好的,若我帮你如愿,你就原谅我,跟我好。”   吴十三起身行到小床那边,大剌剌地躺了上去,挥挥手:“那就看你事做的漂不漂亮喽。”   两日后   月色溶溶,虽说过了年,可天还没有暖和的意思,白日还好,一入夜,寒气就泛上来了。   玉珠刚沐浴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此时穿着轻薄的寝衣,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往青丝上抹能护发的茉莉油。   这两日,倒也没发生什么要紧事,那个戚银环挺安分老实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好些人听说府里捡回个漂亮丫头,都好奇的来看,戚银环完全不愿应酬,平日里烧水煮茶、打扫擦洗,活儿干完后就躲进屋子里做刺绣。   玉珠扭头望了眼,今晚璃心和戚银环上值,今晚会睡在外间的软塌上,原本是不需要戚银环来的,可这女人冷冰冰地说,既然给你当婢女,那璃心和良玉她们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否则别人定议论夫人你平白养个祖宗。   玉珠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罢了,无冤无仇的,她从未得罪过戚银环,这女人能害她什么?顶多让璃心时时刻刻盯着便好。   困意来袭,玉珠打了个哈切,将梳子放在桌上,晕晕乎乎地朝拔步床走去,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子丑之交,万籁俱静。   外间的戚银环掐灭迷魂香,她厌恶地白了眼软榻之上睡得像死猪般的璃心,又快步走进内间,走到拔步床前,冷冷地盯着昏迷过去的袁玉珠,扬起手,想要狠狠扇这贱人两耳光,可到底忍住了,心里越发嫉恨,哪怕睡过去,这女人依旧很美,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白玉兰,让人不忍伤害。   戚银环深呼吸了口气,面带微笑,转身走到窗边,轻推开条缝儿,观察了会儿,用过去极乐楼打暗号方式,学鹞子轻叫了两声,做完后,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 第30章第30章   次日,天朗气清,透蓝的碧空浮着几抹流云,让人心情舒畅。   玉珠身子不太舒服,头晕乎乎的,四肢乏力,而且还反胃恶心,她将其归结为来了月事,体寒不调罢了,喝点暖身的姜茶就好。   趁着晌午日头好,便去园子里散散步。   过了年,下人们也开始整顿园子里的干枯杂草,慢慢地松土清扫,等春雨一过,就能采买树苗花种,约莫四五月时,又是一片万紫千红。   玉珠抱着热乎的手炉,慢悠悠地行在青石小径上,身侧跟着璃心和戚银环。   “夫人昨夜睡得好么?”戚银环足尖踢开地上的一段枯枝,有意无意地问。   “还好。”袁玉珠轻扶了下髻边簪着的步摇,莞尔:“我已经好久没睡囫囵觉了,从前每到五更时总会被心悸或是噩梦惊醒,也是奇了,昨夜竟睡得很安稳。”   这时,一旁的璃心顽皮地凑上来,亲昵地挽住银环的臂弯,打趣了句:“哈哈,估计是环姐姐身上的煞气太强了,压制住了屋里的邪祟鬼怪!”   “璃心!”玉珠轻喝了声,忙对戚银环笑道:“你莫要介意,这蹄子被我宠坏了,素来口无遮拦,她没什么恶意的。”   “无碍。”   戚银环眼底一片阴翳,厌恶地推开璃心。   她低下头,不着声色地斜眼打量袁玉珠,这女人今日打扮得可真明媚夺目,略施粉黛,勾了柳叶眉,穿着绛红缎底绣黑梅花的袄裙,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戚银环不禁想起了昨夜,十三在里面守了多久,她就在外面守了多久。   说不嫉恨,那是骗人,可这一切,又都是她自愿的。   这时,玉珠察觉到身旁的女人神色有些悲戚,忙柔声问:“怎么了?可是妾身照顾不周,怠慢了姑娘?”   戚银环袖子抹去泪,苦笑:“你对我挺好,我只是想起了师哥,我是真的特别喜欢他,想嫁给他,哪怕让我与其他女人一同分享他,我都无所谓的,算了,夫人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懂我。”   玉珠听了这话,摇头笑了笑。   “你在嘲笑我?”戚银环瞬间沉下脸,清丽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   “不是。”玉珠停步在一棵松树下,手指轻轻触着树上的积雪,神色黯然:“我是在羡慕你,还能有力气全心全意爱一个男人,多好啊。”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秀眉一挑,玩味笑道:“怎么,夫人你不喜欢你丈夫了?”   玉珠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手指搓着雪,品着那能刺骨的寒,长叹了口气:“十几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就是做荫棠的妻子,现在我实现了这个梦,可渐渐地我发现…婚姻就像茶,刚沏好时闻着芬芳扑鼻,入口后苦涩无比,多加几遍水,就淡了,总以为女人到三四十岁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烦心事,可我才二十三,已经遍体鳞伤。”   戚银环白了眼玉珠,心里暗骂真真是矫情,也就是你这样的贵妇才这般无病呻吟,吴十三和王爷都是睁眼瞎子,怎会喜欢你这种空有一副好皮囊,成日家只知道悲春伤月、一点本事都没有的废物呢!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男人说话声。   戚银环警惕心立马生起,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弯刀,却发现空空如也,她皱眉朝前望去,从游廊那边走来给英俊高挺的年轻公子,穿着黑貂皮领大氅,通身的贵气,那双桃花眼漂亮又充满风情,只是略带了些阴鸷。   戚银环唇角上扬,她看见陈砚松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男人和她是同一种人。   “你先回去吧。”   玉珠扭头轻声吩咐,却发现戚银环正盯着她丈夫。   “环儿姑娘!”玉珠推了把女人,低声道:“我丈夫不喜欢你们极乐楼的人,快离开。”   戚银环鄙夷地看了眼玉珠,转身离去,心里腹诽:你到底是怕多生事端,还是怕你丈夫看见漂亮姑娘呢?小袁夫人。   玉珠心忽然跳得极快。   早知道荫棠这两日就会回家,她也准备好了和他撕破脸吵,可事到跟前,居然没底气,慌乱的很,福浓、云恕雨还有巡粮使的事,都不可能轻易翻篇。   丈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玉珠也愈来愈紧张。   她深呼吸了口气,不惧地抬起头,谁知却迎上陈砚松粲然的笑脸,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并没有半点失落萎靡的痕迹,只不过眉眼间稍有几分风尘疲态。   “天这么冷,怎么外头站着?” 第31章第31章   虽然陈砚松是自己的丈夫,可袁玉珠依然觉得自己被侵犯了,不,准确的说被奸/污了。   这个男人借着醉酒,将愤怒和不满全都发泄出来,折磨了她好久、好久,最后,筋疲力尽的他睡着了,嘴里不知是在说酒话、还是胡话,仍在喃喃地谩骂、抱怨……   玉珠推开趴在她身上的丈夫,挣扎着起来,两条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了般,合不住、并不拢,疼得直打颤,她不敢回头看床上到底多凌乱,木然地走到衣柜前,打开,从里头寻了件长袍,裹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往外走。   玉珠打开房门,外头果然守着几个心腹婢女、婆子。   璃心哭得梨花带雨,一看见她,就疾步跑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摇:“姑娘,姑爷对你做什么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   玉珠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笑着环顾了圈众人:“大半夜的不睡觉,都杵在这儿做什么,散了。”   说罢这话,玉珠转身径直往前走:“我去芙蓉阁洗洗,都不要跟来!”   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留的一点点体面。   芙蓉阁   芙蓉阁是陈砚松叫人修的,说是心疼妻子产后身子孱弱,要经常泡药浴恢复,若是专门去郊外温泉,舟车劳顿反而不好,莫若修在家中,便(bian)宜多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人家小夫妻的一点情趣。   二爷今儿回府了,下人们赶忙烧水、准备鲜花、香露,可听说二爷实在旅途劳顿,给老爷子请过安后就歇下了,没那个精神泡澡。   早说呢,也不必大家伙儿费心巴力地忙活一番。   吴十三今儿有些闷闷的。   原本他担心陈砚松一回家就要和玉珠闹的,可没想到,陈老二居然跟没事人似的,听银环说,那人甚至还给玉珠带回一箱子皮影来。   看来,这陈二爷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是他多虑了。   入夜后,吴十三心情实在不太好,去赌坊玩了几把,把把都赢。   通常他都是输的。   越玩越不开心,吴十三索性再一次折回陈家,他没法儿去探望玉珠,只能潜入芙蓉阁,回想回想当日看到的玉珠,再做一次春梦。   芙蓉阁里黑黢黢的,又潮又冷。   吴十三平躺在房梁上,头枕在胳膊上,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小酒,玉珠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或许还醒着,他们夫妻好久没见了,应该有很多私房话要说。   吴十三苦笑了声,又喝了口酒。   正在此时,外头一阵吵嚷,他立马警惕起来,躲避好后往下看,没多久,门被人撞开,竟然是玉珠!   吴十三顿时紧张无比,也震惊无比,因为玉珠有点不对劲儿。   往下看去,玉珠一个字也不说,蛮横地将要进来伺候的婢女们推出去,吃力地弯腰拾起门栓,将门插好,任由外面的璃心等人哭着哀求,她也不理。   玉珠出什么事了?   吴十三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接着看去,玉珠脸色惨白,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外头松松垮垮地裹着件长袄,赤着脚,右手紧紧攥住根白蜡烛,像没了灵魂的纸人般,吃力地一步步朝水池走去。   她将蜡烛栽到小桌上,静静地站在池边,不说话不动弹。   吴十三如热锅上的蚂蚁,玉珠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他看见玉珠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来,将外头的衣裳脱掉。   玉珠还是那个玉珠,只是两条胳膊上有数道深深绑痕,肩头和胸有深浅不一的牙印、瘀伤,那如玉般双腿更是触目惊心,遍布血污。 第32章第32章   吴十三也不知自己在房梁上躲了多久。   久到玉珠和陈二爷都走了、久到下人们清理浴池后离开……   他将玉珠的绝望和痛苦全都看在眼里,亦将陈二爷阴狠和事后拼命弥补看在眼里。   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杀手,吴十三知道自己必须情绪平稳,这样才不会被冲动和愤怒影响了决断,所以他一直闭眼躺在房梁上,可过了很久,他依旧很愤怒。   吴十三从房梁跃下,出了芙蓉阁,趁着夜色直奔之前躲藏的偏院。   屋里的纱窗印着油灯的昏黄,给黝黑的夜亮起盏温暖。   吴十三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热气氤氲,地上的水渍未干,木盆里飘着些许花瓣和一条手巾,戚银环这会儿显然刚刚沐浴罢,清丽得如同朵雨后的梨花,穿着轻薄寝衣,半湿的长发用丝带束起,她坐在西窗下,右脚踩在藤皮凳边,正仔细地往脚上抹润肤膏子,指甲上涂了朱红的蔻丹。   “回来了啊。”   戚银环拿起只小锉子,慢悠悠地将脚指甲往圆磨,斜眼看了眼吴十三,笑吟吟地问:“今晚是输还是赢?看你那一脸的倒霉样儿,估计是赢了不少,说好的,赢了要给我买胭脂。”   吴十三并未理会女人,他径直走到小床那边,弯腰从床底勾出长剑,闷头就往外走。   “做什么去?”   戚银环连鞋都来不及穿,忙奔到门边,双臂张开,拦住男人的去路。   “杀陈砚松。”   吴十三惜字如金,面无表情道:“让开!”   戚银环并未挪动分毫。   她疑惑地盯着吴十三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人眼神刁毒凶狠,是真动了杀心。   戚银环略微扭头,朝外看了眼,不屑地撇撇嘴,“我说呢,今儿陈二爷回来了,入夜后隔壁主院又哭又闹的,想必是小公婆俩打架了,怎么,你要给你心上人报仇?”   吴十三脸越发阴沉,手几乎要将剑鞘捏碎,咬牙恨道:“这畜生外头受了气,把火全发在老婆身上,玉珠还来了月事,被他捆起来强暴了,逼得玉珠差点想不开寻了短见。”   听罢这话,戚银环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眼中闪过抹异样的神采,顿时想入非非起来,坏笑:“捆绑?这玩儿法倒是听起来蛮刺激。”   “你说什么?”吴十三恼了。   “我说人家小夫妻俩的事,关你屁事。”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两指戳了下男人的肩头,将他往屋里逼:“要是我老婆,帮不了忙倒罢了,反拖我的后腿,我也会生气,把她吊起来打都不为过,陈二爷已经算克制的了,只在床上对她略施小惩,她还爽快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你也是女人,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吴十三气得一把挥开戚银环的手,上下打量了圈女人,摇头嘲笑:“银环,从前的我或许觉得你说的对极了,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脑子坏掉的二师兄,哪个男人敢对你付出真心?”   戚银环脸色微变,手扬起来想要打男人耳光,可又重重落下,她肩膀耸了下,明明心里堵得慌,却一脸的无所谓:“只有袁玉珠那样的弱者才会把所谓的情义道德看得比命还重,简直太天真,我和她不一样,因为我知道,当一个女人有了权势和银子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曾经看轻羞辱我的人,全都会被我踩死,要么就被我像逐落水狗似的赶走,这样恣意的人生,难道不痛快?”   “那你接着痛快吧。”吴十三白了眼女人,径直往外走。   谁料,再一次被戚银环抓住。   “放开。”吴十三冷声道:“别逼我对你动手。”   “被色欲迷了眼的蠢货。”戚银环嘴上虽强硬,可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失去了什么,但她绝不承认。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仰头看着迷人又俊美的师兄,笑着问:“我且问你,你以什么立场杀陈砚松?”   吴十三狞笑:“他欺辱我的心上人。”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话,笑得花枝乱颤,指头连连点着男人的肩头:“我问你,袁玉珠知道你喜欢她么?好,你今晚杀了陈砚松,明日全洛阳都知道她伙同姘头杀夫,一则,依照她那性子,轻呢,一辈子抱着贞节牌坊守寡,重呢,一头碰死以证清白;二则,你吴十三如今应该在外替她找女儿,可你却出现在陈家,说明什么?说明你欺骗了她,你觉得你那笨头鱼朋友还会再和你说一句话?再见你么?”   吴十三颓然地垂下头,良久,苦笑了声:“你说得对,可、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见将这头犟驴的火气按下去了,戚银环总算松了口气。   她解开发带,手抖落着微潮的青丝,大步朝里走去,语气缓和了几分,笑道:“咽不下又能怎样?如果我是你,我这会儿就按兵不动,这对夫妻缘分眼看着走到尽头了,若是这时候再出现个女人和陈老二乱搞,那可就有好戏瞧了。” 第33章第33章   陈砚松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喝多了,在胡思乱想。   怎么可能嘛,王爷这样尊贵的人,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商妇?   可是这个他这个商人妇是洛阳出了名的貌美惹眼。   陈砚松眼睛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字,抓起果盘里的橘子,呆呆地往口里送了一瓣,过酸的汁液弄得他舌齿发软,泌出更多的唾液,倒流进喉咙口,被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不不不,不会,定是他多心了,王爷权势滔天,若是想要一个女人,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可是又该怎么解释王爷亲自接见玉珠,要知道,多少高官大将想要见他,都见不着。   正如玉珠之前所言,王爷对属下表示宠幸,赏金银田地便行了,为何总是赏赐女人,这这这,这分明是有计划地挑拨离间他们夫妻关系的嘛,而且还成功了,他恨玉珠破坏了他的差事和名声,玉珠恨他薄情寡义,他们的婚姻已经开始土崩瓦解。   陈砚松心凉了半截子,气得抓起桌上的洗笔瓷缸就要往地下砸,刚举起,就打了个激灵,谁晓得陈府有没有王爷的探子。   陈砚松生生将愤怒按捺下去,轻轻地放下瓷缸,忙将那张纸折成条,凑到烛焰跟前点燃,纸顿时冒出灰白的烟,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他忙用袖子去擦,哪料眼泪竟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   陈砚松用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腿,无声地怒吼。   他愤怒、恨,简直欺人太甚,可心底居然还有一丝丝侥幸,若是,他心里打了个假设,若是王爷真中意玉珠,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重得巡粮使?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借王爷的权势,将隔壁院儿那杂种彻底按死?   陈砚松心忽然跳得极快,可立马,他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可是玉珠啊,他的结发妻子,他女儿的母亲!   陈砚松现在乱极了,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拆掉般无力,对未知事的猜测和恐惧,反复折磨着他,让他整个人像油煎似的难受。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阵窸窣说话吵嚷声。   陈砚松皱眉,厌烦地高声问:“怎么回事,谁在外头嚼舌头?给我打出去!”   只听随从阿平沉厚低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二爷,是奶奶的婢女环儿,说是给您请安,送点宵夜。”   陈砚松立马想起当日回家时,在主屋见到的那个貌美丫头,男人唇角不由得浮起抹笑,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坐直了身子,慵懒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穿着下人衣裳的女人走了进来,正是戚银环。   戚银环看上去并未打扮,但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别了朵红杜鹃绢花,两只耳垂上戴着样式普通的小银环,脸上未施粉,只淡淡描了眉,寒风将她面颊吹得稍发红,越发显得灵动清丽,标致可人。   戚银环提着只食盒,进来后一直低着头,怯生生地偷摸瞅了眼书桌背后的陈砚松,小脸顿时更红了,她不急不缓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婢环儿,给二爷请安了。”   “起吧。”   陈砚松动了下手指,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女人,柔声问:“你就是二奶奶前些日子救回来的孤女?”   “是。”戚银环身子都在抖。   陈砚松莞尔浅笑:“你好像很怕我,二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   “您是主子。”戚银环咽了口唾沫,耳朵都发红了。   陈砚松舌尖轻舔了下唇:“既是主子,怎么不见你前些日子来拜见?”说到这儿,他目光锁在地上的那只食盒上,笑着问:“是二奶奶叫你来送夜宵的?”   戚银环微微摇了下头:“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承奶奶和二爷的活命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方才见书房这边还亮着灯,便自作主张给您做点宵夜。”   “哦?”陈砚松将桌上的书和笔推开,笑道:“呈上瞧瞧。”   戚银环暗笑,原以为接近陈砚松很难,没想到居然这般容易,不愧是风流公子,见到个平头正脸的女人,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不对,是色狼。   戚银环低着头起身,踏着小碎步走到书桌跟前,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里的瓷碗端出来,偷偷看了眼陈砚松,发现这那男人正笑吟吟地看她,她也立马作出又羞又吓的反应,忙别过脸。   “原来是元宵。”陈砚松用勺子搅和了下,舀起一只送进口里,连连点头:“不错嘛,是爷喜欢的黑芝麻白糖馅儿的。”   男人有意无意地朝女人的纤腰和丰满的胸脯瞅去,笑着问:“今年十几了?”   戚银环羞道:“十九了。”   “十九是个好数儿。”陈砚松又吃了两颗元宵,他的脸忽然涨红了起来,仿佛椅子上有针戳似的,不安地左右扭了下,并且松了松领子,咳嗽了几声,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第34章第34章   戚银环从未这样丢脸窘迫过,欲仿佛巨浪,将她整个人吞没,身上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爬、在咬,她能感觉到里头穿得小衣完全濡湿,让人羞耻,实在忍不住了,她喘着粗气哀求:“求求你了,帮一帮我,哪怕、哪怕用你手里的蜡烛。”   陈砚松并不为所动,他甚至找了本荤书来,当着戚银环的面儿读。   他声音好听,那些香艳靡靡的文字经他的口读来,似更添了几许诱惑。   床上的戚银环简直气得头顶冒烟,扯着嗓子咒骂:“狠毒的王八蛋,下作的臭虫!别、别念了。”   陈砚松不禁笑出声,又多念了两页。   这般吵闹了小半个时辰,戚银环总算消停下来了,她面上的潮红并未完全褪去,四肢轻轻颤抖着,樱唇早都被牙咬破,渗出鲜红的血,头发被汗濡湿,越发显得如墨一般,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   陈砚松倒了杯冷水,坐到床边,从后面托起戚银环的头,给她喂水,坏笑:“爽快了么?”   戚银环连喝了数口,虚弱地剜了眼男人:“你最好别放开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是么?”陈砚松从袖中掏出方干净帕子,轻轻地替女人擦脸,笑的温柔:“那我可得禁锢你一辈子。”   “你可真够坏的。”戚银环很享受被男人伺候,他的手凉凉的,碰脸上很舒服,“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种人,我说二爷,你是什么时候晓得我的身份?”   “很早。”陈砚松翘起二郎腿,望着女人,“当初我老婆去广慈寺上香回来后神色不对,仿佛有话和我说,但她忍住了,后头我发现她在偷偷凑银子,并且在家里账面上做了手脚,这个傻瓜以为我瞧不出来,要知道,她做账还是我教的呢。”   戚银环见男人亲昵地称呼袁玉珠傻瓜,竟有些嫉妒羡慕,心里暗叹了口气,当年二师兄给她教本事的时候,也曾这般温柔款款地喊她小傻瓜。   很快,戚银环就骂了句自己,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儿,干嘛想他!   戚银环笑看着陈砚松:“原来你这么早就晓得了。”   “没错。”陈砚松转动着手里的杯子:“之后她几乎每日都要去广慈寺烧香,我便疑心了起来,没多久就发现她在接触极乐楼的杀手,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是…”   陈砚松故作遗忘,手指点了下自己的额头,恍然:“另一个是姑娘你的小情人,信天翁吴十三。”   “呵。”戚银环从鼻孔发出声不屑:“你这男狐狸藏的够深啊,明知道自己老婆和杀手接触,还装作若无其事,你难道不怕袁夫人和我师兄发生点什么?我师兄长得可比你俊多了。”   陈砚松自信浅笑:“不担心,我老婆是个忠贞老实的人,她晓得我痛恨极乐楼,但她却依旧冒险给你们掏三千两,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们同她说有我家孩子的下落,再加上跟前儿还有主持、张福伯等人盯着呢,她也没那个机会,再说了,她这两年郁结于心,若是偷人能让她开心些,那由着她去嘛,我不介意的。”   “有病。”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皱眉细思了片刻,眼前一亮:“怪不得你要去百花楼找云恕雨呢,想必是问话去了吧。”   “聪明。”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笑道:“吴十三那天晚上去嫖,紧接着你就出现打了云恕雨,后面我便私底下找到那女人,仔仔细细地问了原委、你们俩的样貌特征、语气脾气,并且当场让她画了下来,拿着画和先前掌握的极乐楼杀手秘档一比对,更能确认你俩的身份。”   戚银环这才发现这男人心思深不可测,哪怕被妻子误会,也没有解释半句,她真是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戚银环得意笑道:“只是你没想到,我居然躲在你家里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陈砚松摇摇头,叹了口气:“只是呀,你们既然收了我老婆的银子,就该好好履行诺言,帮她找孩子,吴十三存银的地下钱庄正好是我开的,这腌臜无赖最近取了好几回银子,天天跑去赌坊豪赌。”   “说话注意些!”   戚银环白了眼陈砚松,“若师兄是腌臜无赖,你就是阴险畜牲,我们极乐楼招牌在那儿呢,童叟无欺,既答应了就会办到,他雇了个更擅长寻人的道上兄弟,出去找孩子了。”   陈砚松忽然紧张了,皱眉问:“有线索么?真能找到?”   “不知道。”戚银环盯着男人坏笑。   陈砚松心咯噔了一下,不,他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弱点和软肋。   “那就听天由命吧。”陈砚松撇撇嘴,无所谓一笑:“不过是个丫头,又不能继承家业,聊胜于无罢了,也就玉珠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过两年生个儿子后,也就渐渐忘在脑后了。”   “丫头怎么了?!”戚银环忽然生气了:“你难道不是女人生的?”   “好好好。”陈砚松连连摆手,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恼了呢,行,你们女人最厉害总行了吧。”   陈砚松半个身子歪在床边,狎昵地上下打量着女人,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女人高挺的曲线,暧昧地笑:“你这小骚货,有了情郎还来给爷下媚药,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若我说真看上了,你信么?”   戚银环亦调笑。   “说正经的。”陈砚松打了下女人的屁股,那娴熟的手法,仿佛他俩认识好多年似的。   “嗯~”戚银环娇哼出声,笑得花枝乱颤:“杀手来找财神爷,当然是做生意喽,本小姐最近手头有点紧,很缺钱。”   “哦?”陈砚松手托住腮,笑着问:“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第35章第35章   寒风刺骨,轻轻掀起人的裙角。   玉珠就这般怔怔地站在墙边,眼泪倏忽而至,将冷透了的脸烫得难受。   她听见了什么?   那会儿她在荷花池边坐了会儿,就前来书楼这边找荫棠谈事,他的随从阿平推三阻四的,说二爷早都睡下了,奶奶明早再来。   这话不对,她坚持要进来,并且不许阿平声张,谁知,听见屋里传来女人叫床的淫声,亦听见了荫棠调笑着念荤书。   她看见了什么?   许久以后,书房的门终于开了,她看见这对狗男女亲热地搂抱在一起,那个戚银环甚至踮起脚尖亲了口荫棠。   玉珠只觉得恶寒。   还记得当初,她的这位好丈夫咬牙切齿地声称自己清白,她曾讥讽了句,是不是非要捉奸在床,你才承认?   瞧,这不就逮个正着?   还记得当初刚将戚银环带回来,这位姑娘哭天抹泪地说自己被吴十三诱骗奸污,又被极乐楼的男人羞辱,可她还是不改初心,痴恋着师兄。   呵,瞧,戚银环若真的对吴十三死心塌地,怎会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这种杀手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袁玉珠觉得仿佛有一只鬼手压住了她的胸口,如獠牙般长指甲刺穿她的肉,勾破她的心,此时正一滴滴往出流血。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可是那种委屈和愤怒、痛苦让她眼泪一直往下掉。   玉珠用袖子抹了下脸,一步步走向陈砚松,站在台阶底下,仰头看他。   他还是那个他,不论什么时候都镇定自若,只是现在稍有些惊慌,身上满是酒味儿,衣裳襟口残留着女人的红胭脂,让人恶心。   陈砚松心慌慌的,口干舌燥,他想快步走下台阶,向妻子解释他和戚银环什么都没做过,可是,若是说了,玉珠就知道他其实早都察觉她和杀手接触,却隐忍不发,也会知道他雇杀手谋算老大,残杀无辜伙计……倒不如就让她误会吧。   陈砚松到底没有踏出那步,皱眉问:“你不是不愿见我么,怎地又来了?”   “有事同你说啊。”玉珠强咧出个笑,“不晓得刚才你忙着,没打搅你吧。”   “你倒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嘛。”   陈砚松心里虽有愧,可还有一丝气恼,略扭过头,皮笑肉不笑:“有事可以明日说,你这样,弄得人很尴尬。”   玉珠的心越发堵得慌,咬紧牙关,深呼吸了口气,蹲身见了一礼,笑道:“那对不住了。”   陈砚松身子一顿,目光锁住妻子。   她脸色很差,鼻头发红,看起来如同朵衰败的玉兰花,让人心疼。   真的,他宁愿她还像过去那样,生气了会大哭大闹,也不想她真履行自己的诺言,面对他风流韵事,一句都不说。   陈砚松又愧又怒,克制住火气,转身往书房里走,挥了挥手:“有什么明天说吧,我只说一句,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准,咱俩现在都不冷静,再交谈势必会争吵,等……”   “咱们和离吧。”   玉珠出声打断男人的话。   陈砚松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口气:“我说过,别轻易说和离二字,很伤情分的。”   玉珠摇头哂笑,咱们还剩多少情分了。   “以前是气话,这次提和离,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砚松猛地转身,疾步数步到妻子跟前,怒瞪着这个让他毫无办法的女人。   太多事压在他身上,失踪的女儿、丢了的差事、与隔壁老大的明争暗斗,刚过了年,他手下诸铺子里许多张嘴等着吃饭……外头忍辱负重装孙子,回来还得应付并不懂他的妻子。   “你、你……”   陈砚松气得牙齿打颤,一肚子话最后只说出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哪都不许去!”   他一把抓住玉珠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妻子从台阶底下拽上来,连拖带拉地将她弄进书房里,解恨似的,狠狠地把女人甩向床那边,随之砰地一声关上门,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厚重的书桌拉挡到门口。 第36章第36章   躲在暗处的吴十三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   书房里银环的呻吟声,陈二爷的惊慌愤怒,玉珠的绝望悲痛……还有,他们夫妻最后体面的相互指责,以及最重要的,和离!   吴十三不知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兴奋、激动,简直比摇骰子时出来三个六还要让人欣喜雀跃,说真的,他都想抱住那个陈二爷狠亲几口,谢谢这位睁眼瞎子抛弃老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有机会堂堂正正拥有玉珠!将玉珠娶到手!   寒冷的风吹不灭吴十三浑身的热血,他现在就想冲出去,帮玉珠拾掇细软行李,替她套车开路。   可是不能,要忍着,再忍个二十几天,他就能出现在她面前了!   吴十三心砰砰狂跳,左躲右闪,翻跃过高墙,进到一处偏僻的小院落。   此时月已西斜,四下黑黢黢的,唯有正前方的小屋还亮着灯。   吴十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一把推开门。   豆油小灯晃动,差点被这突然造访的冷意熄灭,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活色生香之景,戚银环这会儿赤条条地站在西窗边,手里正拿着块湿手巾擦身子,水珠从她平坦白皙的小腹滑下,挂在那茂盛的秘林,晶莹剔透。   “抱歉抱歉。”   吴十三赶忙出了屋子,并且背转过身。   他吐了下舌头,抹了把额头上吓出的冷汗,银环练武,身段自然是不错的,但远远比不上玉珠。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女人慵懒一声“进来吧”,吴十三深呼了口气,笑吟吟地推门而入。   这会儿,戚银环已经穿上衣裳了,她的长发随便用木簪绾在脑后,穿着条绣了黑牡丹的红色抹胸,露出一截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亵裤也是红的,两条腿就像莲藕般笔直白嫩,身上披着件夹袄,脚上趿拉双绣花鞋,整个人同一朵经过春雨的山茶花,又香又美。   “长进了呀。”戚银环坐到长凳上,笑望向吴十三:“你这不通中原礼仪的胡人终于懂得男女有别了,看见女孩儿光着身子,晓得回避了。”   “嘿嘿。”吴十三挠了下头,他抱住拳,给戚银环大大地弯腰行了个礼,歪头望向女人,不住地奉承:“行,我今儿算是服了你了,你也太厉害了,知道么,他们两个和离了!师妹,从今儿起我最佩服的人不再是宗主,是你。”   戚银环呸了口,白了眼男人:“少来,怎么着,心里乐开花了吧。”   吴十三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倒冷水,他嫌茶壶口子太小,倒得太慢,索性直接捧起茶壶咕咚咕咚猛灌,哪怕被水浇了一头也不在意,他用袖子抹了把嘴,兴奋不已:“现在就差陈家那老头儿归西了,到时候他俩就能正式和离,哈哈哈,今晚珠珠就搬出去了……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真是怕陈老二像上次那样作践她,就悄悄跟了过去,没想到竟偷看到这么个好事!”   看着师哥这般手舞足蹈,戚银环也跟着笑,可莫名,她很难受,明明她今晚让那个讨厌的袁玉珠抑郁悲痛,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忽然,戚银环冷声   问了句:“我冒险进了书楼,接近那个阴险狡诈的陈二爷,你就不担心么?”   吴十三莞尔:“不担心,因为没人能伤到十九娘。”   戚银环鼻头发酸,喉咙发堵。   可是,我是真的被姓陈的戏耍作弄了啊。   戚银环忍住泪,骄傲地高昂起下巴:“那倒是,谁要是惹了我,我会让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转而,戚银环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语气温柔:“师哥,我说到做到,那你原不原谅我?”   “原谅啊。”吴十三忙避开她炽热的目光。   “那你跟不跟我好?”戚银环粉面含春地问。   “当然啦,咱们现在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吴十三故意咳嗽了数声,支支吾吾道:“那个…我这几天得了风寒…这个…你,你想必也累坏了吧。”   戚银环气得抓起瓷杯,一把摔在地上,起身快步朝床那边走去,坐到床上,竟嘤嘤哭了起来。   她心里委屈得厉害。   王爷瞧不起她,陈二爷瞧不起她,师哥也……她到底哪里不如袁玉珠了!   吴十三实在是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当即就要走,可又不太好意思起来,银环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仿佛冷情了些,再者,玉珠还没彻底和姓陈的和离,万一以后出什么变故,左右还是得请银环出手的。   吴十三大步走过去,像过去那样,大剌剌地睡到床上,头枕在女人的腿面,故意深呼吸了口气:“你好香啊。”   戚银环破涕一笑:“真的?闻见什么了?”   吴十三坏笑着说荤话:“奶香。”   “去你的!”戚银环抱住男人的头,猛地亲了好几口,她怕他恼,不敢再继续了,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吴十三了。   戚银环像之前那样,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数着他的睫毛,柔声细语:“真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师哥,你有没有想以后要过怎样的日子?”   “赚很多银子。”吴十三翘着二郎腿,又补了句:“然后娶了玉珠,生一堆娃娃。”   戚银环心一疼,笑着问:“那你们家能不能给我留个屋子?”   吴十三佯装没听懂,打趣:“留什么,茅房么?哈哈哈哈。”   戚银环撅起嘴,拧了下男人的耳朵:“居然让本姑娘住茅房,好大的胆子,不行,我要住正室大屋,亮亮堂堂的。”   忽然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   吴十三抠自己的指甲,戚银环幽怨地盯着师哥。   气氛实在是尴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得走了…”吴十三冷不丁道。   “滚吧。”戚银环推了把男人的胳膊,笑颜如花:“我先说的,嗯…你小子屁股底下都急得着火了吧,赶紧去追赶那个大美人儿吧。”   戚银环大大的打了个哈切,睡眼惺忪地困道:“我也乏了,该…”   “好嘞!”吴十三一个鲤鱼打挺下床,抓起立在桌边的剑,急不可耐地往出走,行到门口时停下,略微回头,“银环,陈老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一点,其实莫不如趁这个机会金盆洗手,你回家做侯府大小姐,总比现在四处漂泊要强。”   “晓得了。”戚银环忙笑道:“你也小心些,仔细……”   话还未说完,吴十三就扬长而去。   屋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木盆中的水已经彻底冷掉,豆油小灯在孤零零地嘲笑,戚银环出手,用掌风灭掉灯,顿时,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戚银环跑腿坐在床上,不住地落泪,笑骂:“我才不要金盆洗手呢,我可是无忧阁阁主,王爷身边的大红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命运,多威风!”   戚银环泪珠越掉越多,终于委屈地哭出声:“你老是说我们汉人没礼貌,你呢?人家刚才好好说着话,三番几次被你给打断,你礼貌吗?”   数日后,兰因观   自从前几日响过几声春雷后,便一日日暖了起来。   兰因观并不大,前头供奉着太上老君等真人神仙,后头是个独院,原本住了三个陈家本姓出家的道姑,因着二奶奶袁氏搬来长住段日子,给病重的老爷子祈福祝祷,她们仨便挪去山下的庄子住去了。   晌午下了一会子雨夹雪,后院满是土腥味儿,夕阳耷拉着脸,赖在山头不肯走。   玉珠这会儿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脚边是数枝绽放的梅花,她穿着淡紫色袄裙,略施粉黛,发髻上只戴了根玉簪子,不晓得是不是远离了糟心事、糟心人,往日脸上的轻微浮肿消去,再加上身处清净地,越发多了几许出尘的韵味。   她弯腰,捡起一枝梅花,摘下完整的扔进跟前的竹筐里,若是明儿天好,把花晾干了做成茶,亦或是缝个香包,清明后能挂着去踏青。   玉珠朝前扫了眼,此时福伯在劈柴,而璃心和良玉两个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年轻丫头总有说不完的私房话,时不时传来悦耳的笑声。   玉珠也跟着笑了,她揉着发酸的肩膀,活动脖子,这几日帮道长描补墙画,一站就是一整日,真有些累了。   不知不觉,搬出来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些天,陈砚松过来探望过三回,送了些柴炭和果蔬。   她关心地问了句:“老爷子身体怎样了?”   陈砚松脸色很差,阴阳怪气地刻薄她:“放心,我一定会遵照诺言和离,可你也别急着咒我爹死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过去,她一定会吵,但如今,她什么都不说,没意义了。   真的,和离分开不是出远门,四年的夫妻情也不是一句和离说没就没了的。   这些日子,她也曾彻夜难眠,一个人坐着流泪到天明,也曾偷偷灌醉过自己几次。   从一段失败痛苦的婚姻中走出来,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自愈过程。   玉珠仰头,望着天上那抹像凤凰尾巴一样的浮云,轻笑着自言自语:“再过段时间,我就彻底走出来了,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流一滴眼泪,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该庆幸早早从这个泥坑里挣脱。”   说到这儿,玉珠耸耸肩,吐了下舌头,顽皮一笑:“我这么俊的女子,还愁嫁不出去?”   话音刚落,玉珠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男人说话声。   不多时,只听有人在外敲紧闭着的小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袁夫人在么?奴婢是王府的崔锁儿,若夫人在的话,请开一下门,有事同你说。”   玉珠赶忙站起来,崔锁儿?   那个傲慢无礼的太监总管?他怎么知道她在兰因观修行?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   因着对方是大人物,玉珠也不敢怠慢了,匆匆拾掇了下竹筐和花枝,又整了整衣裳和头发,唤了璃心等人快过来,谨慎地立在一侧。   站好后,玉珠给福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开了。   玉珠看到来人,顿时愣住。   是崔锁儿没错,只不过这大太监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在一边,门口站着个魁梧英俊的男人,通身的贵气,竟,竟然是魏王!? 第37章第37章   玉珠万万没想到,魏王居然会来兰因观。   她的第一反应是陈砚松带王爷来的,忙踮起脚尖扫了圈,发现槛外只有四人,魏王、崔锁儿和两个侍卫模样的年轻男人。   玉珠心里疑云四起,王爷怎会孤身来一个已婚妇人清修的道观?别不是有、有什么旁的想法吧。   为表礼数,玉珠赶忙招呼福伯等人跪下行礼。   “妾袁氏给王爷请安了,愿您福寿安康。”   门外的魏王早都将玉珠的神色慌张看在眼里,他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碧玉雕龙扳指,另一手略抬了抬,和声笑道:“孤王是微服来道观拜访的,夫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说到这儿,魏王轻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这几日孤王外出春猎,宣了荫棠陪侍,今儿中午瞧他郁郁寡欢的,孤王便摒退众人,特询问了缘故,他半遮半掩地说与你和离了,后头问他缘故,他低下头不肯再说了,孤王思前想后,怕是年前接见了你,随之将荫棠的侍妾和差事收回了,他一时想不开,把火气都撒在你身上。”   魏王轻摇了摇头,叹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孤王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今儿已经许诺他,会另给他指个肥差,命他快来兰因观与你和好,没成想这小子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又说头先打骂了你,你铁了心要同他和离,说什么都不肯来,没法子,孤王便来当这个和事佬,帮你们说和说和。”   原来如此,玉珠暗松了口气,忽而脸红耳热,暗骂自己可真够自作多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羞惭得很,自家这点子破事,居然闹到了王爷跟前,可真够丢人的。   玉珠偷偷打量了番魏王,他和自己想象中长得一样,身量高大健硕,黑发用金冠束在头顶,虎眸炯炯有神,大抵常年在军中的缘故,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远比同龄人要年轻精神,脚蹬牛皮靴,穿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皮披风,威风又尊贵。   见女人在瞅自己,魏王莞尔一笑,问:“怎么,夫人不欢迎孤王?不肯赏孤王一杯茶喝?”   “哦、哦。”玉珠赶忙侧过身,请魏王等人往上房去,同时忙吩咐璃心和良玉,去烧水备茶和点心。   “点心倒不必了。”   魏王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笑道:“孤王晌午时甩开那些个官员和随从,偷偷折返回洛阳,这五脏庙早都造反了,刚闻见厨房有好香的饭味儿,夫人就给孤王盛一海碗来,待会儿孤王还得连夜返回猎场哩。”   “是、是。”玉珠赶忙答应了,暗道这位王爷倒是个坦率直白的人,笑道:“室内简陋,叫王爷见笑了。”   魏王知道玉珠出身书香之家,潇洒地挥了下手,不着声色得在美人跟前卖弄才情:“陋室又怎样?能调素琴、阅金经,没了丝竹和案牍的烦扰,那也是一方清静的好去处。”   走进上房后,魏王扫了眼,果然简朴,家具也不过一桌一椅和一床罢了,但胜在打扫得干净,瓷瓶中还插了枝红梅,更显清幽雅致,男人入座后,微微摇了下头:“你们一群女娃娃孤身在外头住着,到底不安全,正好王府的庄子就在山下不远处,守备也森严,莫不如搬去那儿罢。”   听见魏王说话有家乡口音,玉珠倍感亲切,接过良玉端过来的茶,亲手给王爷奉上,守着礼立在一旁,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妾身若是住进王庄,怕是会惹那起小人传闲话,坏了您的名声,再则……”   玉珠扭头看了眼福伯,“我家仆人福伯会点拳脚功夫,他就住在观外头的小屋里,能护住我。”   魏王被拒绝了,面上讪讪的,下意识去摸鼻下的小胡子,发现空空如也,男人笑了笑,头些日他心血来潮,为了看上去更年轻些,特意将胡子刮了,果然外头人纷纷揣测,甚至有传言说他受到行刺,伤了脸,为了方便上药才刮掉胡子……   传便传吧。   魏王瞅了眼福伯,越发觉得这中年汉子碍眼,眉梢一挑:“哦?没看出这位先生竟是个会武的,这么着吧,孤跟前有个一等护卫,叫骏弥……”   说到这儿,魏王手指向立在门口的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笑道:“让他俩过过招儿,孤瞧一瞧。”   话音刚落,那个叫骏弥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冲福伯抱拳见礼,冷冷道:“请。”   福伯不敢在王爷跟前动武,刚准备说不敢的话,那骏弥的拳头就如雨点般砸过来,福伯被架在了火上烤,只能去抵挡,可到底上了年纪,力气和反应都不如年轻小伙子强,勉强对了十来招儿就落了下风,被那骏弥一拳打在了肩头,连退了数步才停下。   福伯忙笑着躬身见礼:“王府一等侍卫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小哥手下留情。”   骏弥不屑地扫了眼福伯,退到门外守着。   “哈哈哈。”魏王拊掌大笑:“能跟骏弥对这么多招儿,也算厉害了,赏!”   这时,崔锁儿踏着小碎步上前,躬身道:“主子,咱们的马匹在山下拴着,赏人的金银锭子都在底下哩。” 第38章第38章   太阳终于堕入西山,天空星子璀璨,兰因山很快就陷入一片黑寂当中。   山下的小树林中火光嶙峋,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血腥味,倦鸟压根不敢经过这里,扑棱着翅膀,绕远路飞走。   吴十三这会儿席地而坐,穿着墨色武夫劲装,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容依旧俊美,只是眼神冷漠,唇角勾着抹阴恻恻的笑,就差在脑门上刻“穷凶极恶”四个字。   他的长剑深深插进泥土里,腿面上横放着把沾了血的匕首。   这些天,吴十三一直住在附近,晓得玉珠因和离的事心里不高兴,他不敢搅扰,只能默默窥伺。   今儿傍晚兰因山来了不速之客,是那个魏王,一个正当壮年的权贵,却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侍卫来道观,绝不正常,怕是只有三岁小孩儿才会相信,那老狗日的是单纯探望。   他躲在暗处观察,果然发现这狗日的魏王将玉珠的仆人们撵走,后头居然开始动手动脚。   吴十三抬眼扫了圈周围,此时,福伯被他背对着绑在一棵树上,嘴里塞了东西,正不住地挣扎,不远处的地上倒着匹被砍了脑袋的死马,血还冒着热气儿。   吴十三狞笑了声,抓起瓷瓶,喝了口酒,往前看去,在他跟上躺着两个王府侍卫,高个子那个被他打了个半死,晕死过去,矮一点儿的侍卫则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疼得哼哼唧唧。   “你究竟是什么人?”矮侍卫眸子里尽是恐惧:“你晓得我主子是谁么?你居然敢……”   “我管他是谁。”   吴十三足尖踢了下矮侍卫的脸,“急啥呢,待会儿等他下来,老子还要弄他呢。”   侍卫此时满头冷汗,咬牙道:“你究竟是哪方势力!”   “我?”吴十三嗤笑了声:“外公我是这山头的土地爷,谁让你们这群狗不长眼,闯入老子的地盘,坏了老子的心情。”   说话间,吴十三从怀里掏出三颗骰子,俯下身子,凑近侍卫,挑眉坏笑:“别怪外公心狠手辣,老子生平最好赌,今儿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咱们猜大小,输家要给赢家赔宝贵的东西,怎样?”   矮侍卫不可置信地瞪着吴十三,这人明明是个外表斯文的美男子,可做出的事简直堪比修罗,那会儿此人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就杀马伤人,手段残忍狠辣,令人发指。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喽。”   吴十三将骰子捂在双手掌心,摇了几摇,兴奋地笑:“好,下注吧,买大还是买小。”   侍卫狠狠心:“小!”   吴十三将骰子撒在地上,三颗骰子滴溜溜地转动,没一会儿停下,是五六六。   吴十三嘿然:“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输了呀,你该赔我什么呢?”   侍卫此时紧张惊惧的口干舌燥:“我荷包里有银子……”   “不不不。”   吴十三在侍卫面前摇晃着食指:“外公不喜欢银子,外公喜欢……”   吴十三笑得越发邪性,他忽然扯开侍卫的衣襟,抓起匕首,手起刀落,快速削掉男人肩膀上和胸口各一块肉,血顿时冒了出来,侍卫疼得面目狰狞,满地打滚儿,想咒骂报复,可又不敢骂出声,只能紧抿住口,眼泪鼻涕齐流。   “哈哈哈哈哈!”吴十三看见男人痛苦的样子,顿时乐的大笑,血腥味重新唤起他体内的残忍狠辣,他不禁闭眼,深呼吸了口这美妙的味道。   猛地,吴十三睁眼,看向晕倒的高个儿侍卫,他两指夹起那块肉,抵到男人唇边,坏笑:“别他妈装了,吃了它,我不杀你,我数三个数,一、二…”   三还未数,那高个儿侍卫立马睁眼,张口将那块血呼啦差的肉咬住,刚嚼了两下,就转身痛苦地呕吐,一股秽物的酸臭味顿时冒了出来。   吴十三皱眉,怒喝:“像狗似的给老子舔干净!不然宰了你!”   说罢这话,吴十三转身面向那个矮个侍卫,笑眯眯道:“来,咱俩接着赌。”   吴十三还像刚才那样,将骰子握在掌心,摇了几下,他故意将耳朵贴近手背听,笑得狡诈:“这次我赌大,你呢?不可以和我赌一样的哦。”   矮侍卫已经疼得奄奄一息:“小。”   吴十三将骰子掷到地上,一二二,五点小。   矮个儿侍卫总算松了口气,瞪向吴十三,目光如刀,恨不得怕死生吞了这修罗恶鬼。   “哎呦,我输了。” 第39章第39章   这边。   官道上空寂无人,朗月的光华撒在地上,犹如铺上了层洁白的糖霜。   魏王一行人从兰因山下来,缓缓地朝洛阳方向走。   崔锁儿双手捅进袖子里,紧跟在王爷身后,他时不时地观察主子的脸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暗中揣测:方才在林子里,那个杀手出手毒辣,将王府最精锐的一等侍卫打得落花流水,真是狠狠伤了王爷面子。   估计王爷也是怕那杀手害了他性命,这才笑脸相待,甚至还送了王庄二十亩地。   王爷嘛,人家可是天子胞弟,哪怕心里再痛恨,既承认输了一招,那也不好意思出尔反尔,追杀吴十三,那么,这个黑脸就由他这个内侍官来充当。   “哼!”崔锁儿故作愤怒,踏着小碎步跑到魏王跟前,啐了口:“主子,那吴十三好生嚣张,杀了咱们的马、重伤了咱们的侍卫,他、他还骂老奴是蹲着撒尿的骟驴!”   “那人家没说错,你本就蹲着撒尿嘛。”   魏王嗤笑了声,双手背后,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   “王爷。”崔锁儿脸通红,轻跺了下脚,委屈道:“老奴还没吃过这么大一个瘪,便是那些个封疆大吏见了奴婢,不说恭敬,也会因畏惧您给老奴三分颜面呢。”   魏王轻拂了下衣裳,笑着问:“那你想怎么着?”   崔锁儿愤愤道:“他是极乐楼的钦犯,恐官差不是他对手,莫不如让无忧阁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他。”   魏王皱眉:“吴十三武功高强,若是硬拼,孤的无忧阁必定元气大伤。”   崔锁儿眼珠如黑豆子般滴溜溜转,接着献策:“那让陈老二想法子除掉他,那小子最近和戚银环打得火热,俩人合谋弄塌了大房陈砚榕的砖窑,压死了六个伙计,陈砚榕那蠢货极力往下压事儿,可又舍不得多花银子,最近有个伙计的兄长写了状子告他,且有的闹呢,陈老二心计深沉,手段毒辣,必不愿看到有个俊俏男人纠缠他前妻,况且,也算是替主子您除了个情敌哩。”   “你这老货。”魏王摇头笑笑,“你以为孤王是怕了吴十三,才步步退让?”   崔锁儿忙道:“您怎会怕那种人,您可是勇冠三军、杀敌无数的大将军!”   魏王叹了口气:“将军也有暮年的时候,吴十三,和我年轻时候很像,狂傲、谁都不服,这小子武艺卓绝,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比戚银环要强百倍,如能为本王所用,那于将来大有裨益,漂亮女人多的是,袁玉珠得不到,去睡下个便是,可人才却是千金难求的。”   “是,主子高瞻远瞩。”   崔锁儿长了七窍玲珑心,忙点头哈腰道:“希望吴十三识相些,可别辜负了您惜才之心,主子您的胸襟就好比那烘炉,能将顽金钝铁给熔了,气度如同巨海长江,能容纳戚、吴、陈这样的横流污渎!”【注】   听了这奉承的话,魏王哈哈大笑,骂了声滑头,阔步朝洛阳的方向行去,淡淡道:“传话下去,就说孤听闻陈砚榕砖窑死人之事很生气,他办差不力,尽给孤脸上抹黑,命他即日起专心处理那几个伙计的后事,至于行宫地砖这宗差事,就全权交给陈家老二罢。”   朗月初升,夜色凄迷。   兰因山下是一片树林,可山上却光秃秃的,只孤零零耸立着一个道观,远离了喧嚣的洛阳,这里显得极安静,又黑,脚踩到枯草枝发出的咯嘣声,都会让人感觉到突兀惊悚。   吴十三焦躁又忧心,在去兰因观的路上,他将所有要应对玉珠的话想了一遍,包括这次“找孩子”的路线、打听到什么消息,甚至在路上遇到了官兵包围袭击,他在躲避的过程中,受了点伤。   他自认为,这个谎已经圆的差不多了。   不多时,吴十三便和福伯两个到了兰因观。   观里只有莹莹几点烛火,在这肃杀的黑夜里,显得孤单而冷清。   吴十三拳头攥紧,心忽然跳得很快,他抬步跨进门槛,朝前看去,那个陈家婢女良玉正坐在台阶上,捂着红肿的脸,哭得伤心,璃心则坐在一旁安慰,听见有动静,璃心忙看过来,发现是他,惊呼了声:   “吴大哥,你回来了啊!”   吴十三笑着点头,便当见过了,他扭头朝厨房那边望去。   显然,玉珠听见了璃心那声吴大哥,赶紧小跑着出来。   “吴先生。”   袁玉珠手在围裙上擦着,大步朝男人走去。   借着请冷月光,她打量了圈吴十三,许久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背着个包袱,手里攥把长剑,身上有股淡淡酒味和血腥味。   还有小半个月才到约定之期,玉珠没想到吴十三竟然会提前回来,她的心情自是万分激动的,完全忘记方才与魏王的不愉快,此时,她手脚都发软,整个人轻飘飘的。   可是,当她看见福伯担忧的眼神,看见吴十三愧疚地别过脸、低下头,那瞬间,她就知道结果了,孩子没找到。   玉珠觉得,刚飞到半空的她再次被残忍的现实给拉回来,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心很疼。   “先生一路辛苦了,还、还未用过饭吧。”   玉珠左手紧紧攥住围裙,侧身,右臂做出个请的动作,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稳住情绪,笑道:“正巧我们也要用晚饭了,快,快请用杯薄酒。”   玉珠摇头啐了口:“瞧我这记性,都糊涂了,观里早就没酒了,那先生用点子茶水好吧,那个良玉璃心,快去上房里将我收着的梅花雪水拿出来,再找些龙井茶来泡,对,还有那个什么点心果子。” 第40章第40章   细雨微风间,玉珠看着陈砚松越走越近。   陈砚松打着把油纸伞,穿着天青色的长袍,眼底虽有熬夜后的发黑疲色,可整个人瞧着精神奕奕的,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们或担着炭、或抬着新鲜果蔬和肉。   原本开心非常的吴十三看见了陈砚松,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一脚踏上台阶,凑近了低声问玉珠:“这位是陈二爷吧,我以前混江湖时候见过几面,昨儿我多嘴,私下问了几句璃心你们夫妻怎么回事,璃心气得跳脚,破口大骂,说陈二爷苛待羞辱你,他来做什么,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   “没事儿。”   玉珠摇了下头,低声道:“估计是来找我说几句话,如今我们还未正式和离,便是给外人做做样子,他也要时常来送点果蔬什么的。”   玉珠对之前被羞辱的事仍心有余悸,思量了片刻,对吴十三道:“你和福伯都不要走远,万一待会儿谈崩了,我若是尖声喊叫,你们赶紧来救我。”   吴十三赶忙应承:“你放心,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把他千刀万剐了。”   说话间,陈砚松一行人就走到了观跟前。   陈砚松其实早都看见了,玉珠正在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笑,怎么说呢,蛮让人觉得恶心的。   陈砚松装作不认识吴十三,连个正眼都没给,嘱咐随从们将炭火等物抬进观里,笑着上下打量了圈玉珠,连连点头:“好像瘦了些,不过精神头更好了。”   玉珠礼貌地笑了笑,问:“来是专门送吃食,还是有旁的事?”   陈砚松耳朵一热,心里蛮不舒服的,他明显能感觉到,玉珠对他有些冷淡和客气。   “说几句话。”   陈砚松双手背后,笑着走入兰因观。   可当男人进了玉珠的屋子后,满面春风顿时变成了寒凉春雨,那双桃花眼充满了敌意,男人冷着脸,在屋里四处转悠,手指摸了把梳妆台,点头说“清扫的还挺干净”。   随之,陈砚松又走到立柜前,打开后翻查了遍衣裳,自顾自地说“眼瞅着天暖了,皮货和厚的就穿不着了,过些日子差璃心回来拿薄衣裳。”   最后,陈砚松目光落在还未收拾的床上,他眉头越发紧蹙,仿若无事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床边,两条胳膊自然地往后戳,被窝里还残存着点点热温,很干爽,枕头也只有一个人睡过的凹陷。   玉珠将他这一切动作看在眼里,自然是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人素来多疑,想必方才是在柜子里查有没有男人衣物,被窝里有没有行房过的痕迹。   玉珠假装没看透,她端起茶壶倒了杯水,放到桌上,拿起块抹布,擦拭着窗台和插花瓷瓶,淡淡笑道:“不晓得有客来,没有烧热水,你将就着喝点。”   “好。”   陈砚松应了声,但并未动弹,仍坐在床边,他死盯着妻子,忽地眼睛瞅向外头。   果然,那个吴十三和福伯都进兰因观了,两个贱种小人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一个拿斧头劈柴,另一个用扫把有一搭没一搭扫院。   陈砚松有意无意地问了句:“方才我在观外看见个年轻男人,好相貌,不晓得是谁?”   玉珠对这个人越来越反感,淡淡道:“我一个远方表兄。”   “哦?”陈砚松阴阳怪气笑了声:“你居然有个胡人亲戚,我同你成亲几年,居然不晓得。”   玉珠也没惯着:“是啊,我同你成婚四年,也不晓得你外头有个长期床伴,看来咱们夫妻并不怎么了解对方。”   言及此,玉珠坐到长凳上,端起那杯原本倒给陈砚松的水,抿了口,莞尔浅笑:“二爷来要说什么话?”   “你看你,脾气越发像个小孩儿了,怎么才说了两句就恼了呢。”   陈砚松嗔了句,起身走到玉珠跟前,俯身从后面亲昵地搂住女人,发现她厌烦地抖了下身子,陈砚松悻悻一笑,坐到玉珠对面,指尖摩挲着茶壶,垂眸盯着桌面上的木头纹路,道:   “知道不,最近我时来运转了,老大的砖窑塌了,压死了几个人,他花了点小钱打算往下压,没想到如今事闹得大了,事主家里人显然觉得赔的银子不够,要他偿命哩,王爷见状,就将赏他的差事收回了,转头给了我,这是有心栽培扶持我。”   “那不是如你愿了么,恭喜。”   玉珠喝了口水,心咯噔了一下,斜眼望向陈砚松,试探着问:“你素来和老大不对付,别不是你派人做的吧。”   陈砚松脸色微变,瞪着玉珠,阴恻恻地冷笑:“那可是几条人命的官司,你就算恨我,也不必这般污蔑我吧。”   玉珠瞥了眼男人,暗道:难说得很。   忽然间,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第41章第41章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陈砚松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个刻薄的女人说,重重地甩了下袖子,直接出了房门,在路过吴十三的时候,他停了片刻,心里快速盘算如何宰了这小子。   求王爷?   不现实。刚才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王庄的管事,说是王爷给一位年轻男人送了二十亩地,那是个胡人,长得还挺俊俏。   找戚银环?   不可。戚银环爱慕着吴十三,且这段日子与戚银环日夜接触,他发现这女人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与无忧阁有关,还与王爷也有些关系。   肚子里盘算了十几遍,陈砚松发现竟一点杀吴十三的胜算都没有,他剜了眼这该死的胡人,蓦地,瞧见良玉从小厨房里走出来。   陈砚松手指向良玉,冷声喝道:“你是我陈家的丫头,不是她袁家的,跟我回府!”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发出噼里啪啦之声。   藏了一冬的草破土而出,露出指头一截绿绿的头,真是到春天了,夜猫野狗也开始发性,嗷叫着搜寻伴侣。   马车吱呦吱呦行在官道上。   车内的气氛有些凝肃,陈砚松懒懒地窝在软靠里,两指将车窗略推开条缝儿,外头烟雨蒙蒙,连绵不绝的山和运河共染成一副氤氲的水墨丹青。   冷风夹杂着牛毛细雨吹进来,陈砚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抬眼看去,良玉这会儿正跪坐在车口,百无聊赖地用帕子擦食盒。   “坐那么远做什么?爷又不会吃了你。”陈砚松没好气嗔了句。   “您老方才在奶奶那儿受了委屈,我可得躲着些。”良玉嘟着嘴道。   听见这丫头提起了袁玉珠,陈砚松气就不打一出来,原以为他已经够虚伪了,没想到袁玉珠更道貌岸然,一天到晚作出浪样儿,勾了那些个好色之徒的魂,给他戴了好几顶绿帽子,居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   陈砚松几乎能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一把将下裳撩到一边,又将腰带解下,褪下袴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良玉,命令:“你来弄。”   良玉脸腾一下红了,慌地左右看,压低了声音:“外头跟着随从呢,万一被人听见,”   话还未讲完,陈砚松不由分说地抓住女孩的发髻,直接将她扯到怀里,手扣在她后脑勺,用力按下。   马车摇曳,外头凄风苦雨,陈砚松却觉得这会儿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掉进盛满了温水的蜜罐里,他舒服得轻哼出声,不禁仰起头,闭上眼。   忽然,他又想起了袁玉珠。   堆积的愉悦和痛苦同时传来,陈砚松难受地喝了声,一把推开了良玉。   纵情欢愉过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空虚,陈砚松略拾掇了下,默默地往起穿衣裳。   斜眼看去,良玉这会儿正跪坐在他身侧,头扭过一边,用帕子捂住口猛烈地咳嗽,她的脸如同红透了的樱桃,鼻尖冒出层薄汗,两颊的几粒雀斑越发可爱,的确长得水灵,可比起那个女人,还是差的远。   “下作的娼妇!”陈砚松低声咒骂了句,转而满面堆笑,一把良玉拉进自己怀里,亲了亲她的脸,又拧了下她的嘴,笑道:“你是不是私底下偷偷练功了,比以前更娴熟了,爷哪怕是块冰,都要叫你给融了。”   良玉委屈地哼了声:“奴婢只当二爷有了新欢,再也想不起旧人了。”   “旁人能忘,你可不敢。”   陈砚松摩挲着女孩的胳膊,坏笑:“你是太太生前千挑万选出来的通房丫头,最体贴的人儿,只是袁氏爱吃醋,这几年着实委屈你了,一年到头我只能偷摸找你两三回,这下可好了,她搬去了道观,回头我给你个名分,抬你当姨娘可好?”   “别了吧。”良玉靠在陈砚松身上:“我和奶奶是一路性子的人,若是以后天天看着你眠花宿柳,可不得气死?过两年我寻到合适的,出去做正头娘子去。”   “连你也不要我了。”陈砚松脸拉下来了,推开女孩。   “不是不要你。”良玉叹了口气,柔声劝:“奶奶仙女一样的人,样貌、才学、品性都是拔尖的,对我们底下人也厚道关爱,你再不可能遇到她这样的,跟她服个软认个错又不是什么难事,”   “闭嘴!”   陈砚松粗暴地打断良玉的话:“难道是我不过了么?是她天天逼着我和离,好,我这次就答应她,绝不回头!”   陈砚松十指插入头发里,狠狠地抓了几下头皮,长出了口气,看向良玉,皱眉问:“这些天你跟在她跟前,知道那个吴十三怎么回事不?” 第42章第42章   吴十三刚出去,袁玉珠就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她?面红耳赤、小鹿乱撞、惊慌失措、愤怒气恼……全都有。   袁玉珠急忙找了块干净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反反复复地用力擦自己的侧脸还有嘴,那个男人的吻实在太热烈霸道。   一想起他的舌侵略过她的唇齿,玉珠就觉得恶心难受,又赶忙喝了好几口水,使劲儿漱口。   玉珠双手把在铜盆上,无意间,看见自己浮映在水面的倒影,脸依旧绯红。   其实,她早都隐隐约约察觉到吴十三的暧昧,什么时候呢?去年广慈寺初见那会儿。   但是她没在意,以为就是好色之徒对漂亮女人的正常反应,紧接着,发生百花楼鸨母大闹广慈寺讨要嫖资,吴十三拼命解释自己的清白,再后来,他暗中帮她解决了云恕雨,还有腊月二十九那晚,她提出给他说亲,他忽然变得很生气,以及这次的逼走魏王和观外栽植桃花树……这都远远超过正常的雇佣关系。   可是,她全都刻意忽视,且不承认。   袁玉珠这会儿心烦意燥得很,有点害怕了,她有理由认为,这是种不贞的引诱,是啊,吴十三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什么做不出来?他会将遵礼数、懂廉耻,行知端方的贵妇拉入泥坑里,狠狠羞辱一番,然后带着胜利的嘲笑离开。   他们这种人没有道德,纵情任性,以别人痛苦为乐,戚银环不就是这样么?   那么,吴十三这是什么意思?要对她下手了?   她现在必须冷静下来。   玉珠点了一炉香,从箱笼里找出本《金刚经》来抄,谁知越来越烦,她一把将抄了一半的宣纸揉成团,起身打开门,大步朝外走去。   这会子雨停了,周遭充斥着泥土腥味,被冻了一冬的地踩着软乎乎的。   玉珠抬脚踏出后门的门槛,朝前望去,吴十三果然没走。   他已经将那棵从广慈寺强挖来的桃树栽好了,这会子正拿着把大剪刀,修剪树枝。   这恶人的脸也特别红,唇角勾着抹兴奋的笑,察觉到她来了,他猛地抬头,随之又像做错事般垂下,淡淡说了句:“你别生气,我这就离开。”   “等等。”   玉珠喝住男人。   她身子倚在门框上,沉吟了片刻,冷漠道:“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打小也是由丫头伺候长大的,到了陈家更是呼奴喝婢,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到了兰因观,日子十分凄苦,旁的不说,从前我每日家都要用鲜花牛乳沐浴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我现在要去城里买个浴桶来。”   吴十三忙往前走了数步,羞赫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了。”男人眉梢上挑:“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跑腿?”   玉珠退回门槛后,反问了句:“那你愿不愿意?”   “我当然一百个愿意了!”   吴十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急切地问:“你想要什么样儿的浴桶?多高?多矮?雕花的还是纯木的?”   玉珠并未理会,转身朝观里走去。   吴十三这会子异常激动,望着女人远去的倩影,挥了挥手:“那我自己做决定了哦,很快就回来。”   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豁出命都要办到!   傍晚的时候灰云总算散开了,青白的天空浮着几抹浅粉色的晚霞,让人感到精神舒畅。   兰因观里也开饭了。   春天的香椿芽嫩,用来炒鸡蛋再好不过了,再添道清蒸鲈鱼,一小锅的红米粥,足够三个人吃饱喝足。   玉珠有些食不知味,一块鱼在嘴里嚼了许多下都没咽进去。   一旁坐着的璃心嘴碎,不住地嘀咕:“良玉那个小没良心的,这就跟二爷回家了,看来还是受不得苦,亏咱们在陈家对她那么好,哎呦,吴大哥不晓得去哪儿了,晌午就没见过他,也不晓得他吃过没有,现如今住哪儿,不会还在广慈寺吧?”   “这么多饭都堵不住你的嘴!”福伯盛了碗粥,给女儿推过去,笑道:“他在附近的田庄人家里赁了个院子,今早还问我怎么往地里种菜,我同他说,哥儿,快算了吧,种菜要播种、施肥、浇水,你哪儿能受得下那份罪,快快将地还给王爷,再去赔个不是,咱别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他不干,非要种,十头牛都拉不住,哎夫人,你说他这人怪不怪?不过最近,我倒是越看他越顺眼了。”   玉珠有心事,随口附和了一句:“哦,顺眼、顺眼。”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啪啪拍门声。   福伯面色一沉,皱眉说都日落了,会有谁来?别不是什么强人吧。   说话间,福伯顺手从墙角拉了条长棍,虎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玉珠手捂住心口,立在厨房门口担忧地往外看。   只见福伯刚一开了后大门,吴十三就扛着个半人来高的浴桶进来了,他脸不红、气不喘,神采飞扬的,咚地一声将浴桶放在地上。   吴十三拍了拍手,从身上解下包袱,当着玉珠的面儿打开,欢喜地笑道:“我就自作主张,买了最好的黄花梨木雕芍药花的浴桶,经掌柜介绍,又买了些你们女人喜欢放的什么蔷薇露、玫瑰水的,你放心,我是自己花银子买了辆马车,悄不做声得从洛阳拉到山下,又一个人扛上来的,没人看见,绝不会有人非议你的。”   玉珠站在原地未动,双臂环抱住,冷冷地上下扫了眼男人。 第43章第43章   洛阳城里人气旺,夜夜笙歌,春深酒暖,可郊野就不一样了,到了后半夜,寒气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山风将密林中的树枝吹得胡飒飒直响,发出犹如鬼哭一般的声音。   夜再冷,也冷不掉吴十三的热血。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往来山上山下多少趟了,只记得已经装满了三口水缸,还差最后一口!   吴十三一点都不气玉珠往死里折腾他,相反,他觉得这是玉珠在考验他的诚意和真心。   他太了解这种深闺贵妇的简单心思了,她想让他知难而退,可殊不知,他越挫越勇。   好女怕缠郎,他就死缠着她!   吴十三慢慢地蹲下身,将盛满了井水的两只大木桶轻放在青石小路上,随之,又把扁担搁在地上,他仰头看了眼朗月,深呼了口气,趁着腰收进去时,赶紧用宽布条扎好腰,如此便能提着劲儿,继续挑!   正当他准备挑水上山时,忽然,背后传来阵轻缓的脚步声。   吴十三抓紧扁担,猛地回头,瞧见从山下的小路上缓缓走上来个高挑窈窕的女人,正是戚银环,他顿时松了口气。   眯眼瞧去,戚银环手里提着只小白灯笼,穿着昂贵的青烟纱做成的衣裳,脚腕上戴着只小银铃,走动的时候发出微弱的铃铃声,头发梳成未婚女子的样式,化了淡妆,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似酒非酒的醉人香味。   “银环。”吴十三笑着招了招手。   “师哥,你的反应慢了很多。”   戚银环笑得温柔,“我暗中盯了你小半个时辰了,你却才发现我,这样不好,若是实战,你早都被敌人杀了几百回了。”   吴十三搓着发红发烫的手,笑笑:“我早都退出江湖了,现在就是个很普通的农夫,每日家栽树育花、耕田种地,哪里有实战一说呢。”   “退出江湖、退出江湖……”   戚银环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仰头,朝遥远山上的那个轮廓模糊的道观望去,眼睛一酸,就像被风吹进了沙子,又像被灶膛里的眼熏呛着了,一行清泪黯然落下,打湿了半张脸。   曾经那个桀骜无耻的杀手,叫嚣着要当一个好人,她总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新鲜劲儿过了,又会跟着她过刀口舔血的刺激日子,没想到,恶鬼居然真的摸到了浮生岸。   “我真不明白!”戚银环一步步走向吴十三,满腔的憋闷也在一分分酝酿,她仰头,看着这个高过她一头不止的男人,手背连连拍他的胸口,嘲笑:“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当牛当马?还是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逗褒姒一笑?那你晓不晓得,褒姒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榨干了幽王,亡了周朝!”   吴十三当然晓得戚银环在暗讽什么,他装作听不懂,耸了耸肩:“什么王什么姒,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故事。”   “你!”   戚银环气结,蓦地瞅见木桶里明晃晃的清水,火气顿时上头,她一脚将木桶踢翻,顿时,水哗啦一声泼洒了出来,流了一路,而桶则骨碌碌朝山下滚去。   “哎呦!”吴十三赶忙去追,他手勾住空桶,白了眼女人:“水又没得罪你,知不知道,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山下挑上来的,你害得我又要去重打。”   “吴十三!”戚银环气得跺了下脚,将另一只水桶也踢翻,红着眼喝道:“你敢不敢再窝囊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谋算着立业,整天像只苍蝇一样围着袁玉珠转,你简直丢尽男人的脸,看看人家陈二爷,不听话的女人说丢就丢,专心在前程上……”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吴十三唇角噙着抹讥诮,拎着桶,缓缓地走上前来:“还有,我怎么活干你屁事,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   戚银环见吴十三如此执迷不悟,仓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哽咽恨道:“我问你,你跟不跟我走?敢说个不字,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袁玉珠!”   “呵。”   吴十三神色坦然,眼神冷漠,一屁股坐到青石路上,他脱掉靴和袜,两条长腿舒展开来,别说,这一趟趟跑,腿早已酸疼,脚更磨起了水泡,这般放松,凉爽又舒服。   “银环,这几年你在极乐楼上蹿下跳做了那么多恶,我什么都不说,因为我当年为了逃命,将你劫持走,看着你一步步堕落,我心里有愧,可现在,我不会这么想了,你不是被宗主引诱堕落,你是骨子里就坏。”   戚银环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我数十个数,”   “你数一百个、一千个,我都不会和你走。”   吴十三淡漠道:“这些日子你以为我就只守着玉珠?银环,我好几次发现你和魏王接触,还有,为何无忧阁的杀手叫你阁主?”   戚银环脸色瞬间煞白,疾步奔到男人跟前,慌张地抓住吴十三的胳膊:“师兄,你听我解释,”   “你听我说完。”   吴十三打断女人的话,怔怔地盯着漆黑的远方:“我已退出江湖,不想明白你究竟和魏王、无忧阁什么关系,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帮陈老二做了砖窑矿难的人命案子,”   说到这儿,吴十三捏住女人小巧的下巴,挑眉坏笑:“但你别忘了,极乐楼的老根子在西域,二师兄的亲传弟子十七还在磨刀霍霍,若是他们知道你又当了叛徒,该怎样?你晓得宗主他们会怎样折磨报复叛徒的,还是那句话,银环,你是个厉害女人,自能做一番了不得的事业,而我已经退出江湖了,只想和玉珠过普通人的日子,请你放我一马。”   戚银环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良久,点了点头。   她输了,输的彻头彻尾。   戚银环低头啜泣,默默解下背的包袱,哽咽着将只油纸包和一壶羊羔小酒拿出来,苦笑道:“这是你爱吃的叫花鸡,今儿忙了一整日,早都饿坏了吧。”   “哎呦,早说你带吃的啊。”   吴十三一把抢过叫花鸡,大口啃了起来,像灌水似的咕咚咕咚喝小酒,嘴里填满了肉,两腮鼓囊囊的,笑道:“你这饭可太及时了,不然我肯定得饿晕在路上。”   “慢些吃。”   戚银环还像过去那样,摩挲着他的背,蓦地看见他肩膀和后颈子那块衣裳渗出了血,她忙从怀里掏出伤药:“怎地被扁担磨伤了,来,我给你上点药。”   “不用了。”   吴十三架过女人的手,拒绝:“我要专门让玉珠看见,唐朝有位大诗人李白说什么来着,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她就算是块冰,早晚有一日要要被我给融了。”   戚银环心里的酸楚越发浓了,苦笑:“我可真羡慕她,下辈子投胎,让我做袁玉珠吧。”   “啥?”吴十三皱眉:“你大点声,没听到。”   戚银环摇摇头:“没什么,我说,多谢你放我一马,我要走了。”   夜很长,又很短。   即将褪去的夜和天光正在交接时,昨夜璀璨的星子全都隐去身影,只留弯月独挂在天边。   熬了一夜,吴十三终于将第四口缸填满。   他整个人都要累脱形了,两条腿直打颤,沉重得犹如灌了石浆似的,扭头瞧去,墙角到观后门流了细细一长条水渍痕迹,而上房的门窗紧闭,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她,应该还在睡吧?   吴十三笑笑,多睡好,能养精神,他将腰间绑着的宽布条解下,顿时,整个人如同泄了气般的猪尿泡似的,疲累得无法形说,男人一手扶着腰,一手撑住墙,忍住浑身的酸痛,慢慢地靠墙滑坐到地上,他闭上眼,想略歇一歇,谁料眼皮子直打架,连住打了个几个哈切,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这边,上房里。   袁玉珠一个人站在纱窗前,屋里很干净,被子叠的很整齐,她衣裳穿得很齐全,妆还是昨夜的妆,甚至头发都不曾乱一丝。   是,她一夜都未曾合过一眼。   她就这样看着吴十三反反复复地挑水、灌水,福伯要帮他,他拒绝了,璃心劝他明日再做,他还是拒绝了。   有那么一瞬间,袁玉珠觉得自己特别狠,如此折磨一个男人的身体和自尊。   可那个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极乐楼吴十三哪。   若是现在她不下决心冷脸面对,以后麻烦事就多了。   袁玉珠定了定神,深呼吸了口气,她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木门,跨出了门槛,一步步朝墙角里的吴十三走去。   她高估自己了,因为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当走到西墙那边时,绣鞋踩到了地上的残留的水渍,略扫了眼,四个大缸贮满了清莹剔透的水,用一个月不成问题,而吴十三呢?   玉珠目光下移,这个男人此时睡得正沉,头发略有些凌乱,一缕黑发垂到了高挺的鼻梁上,密而黑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块小小阴影,一条腿蜷缩,另一条腿长剌剌地盏在地上,后领子和肩膀上的衣裳被扁担磨破了,看着血糊糊的。   玉珠差点惊呼出声,她狠狠拧了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些。   她拼命告诉自己,吴十三很危险,他在耍弄你,甚至在做戏诱骗你,他会拉你下地狱,甚至,他的目的很可能是通过你讹陈砚松的银子,若是你的心防一旦崩塌,让他得手了,那么到时候你就成了全洛阳笑话的淫妇,你会给哥哥脸上抹黑……   可是。   在那么一瞬,她心还是软了感动了,陈砚松就从未为她做到这般地步,最多就是嘴甜、每回外出给她带金银珠宝,哄她开心。   “夫人,你为何如此盯着在下?我脸都红了呢。”   吴十三双眼仍闭着,唇角勾起抹得意的笑:“是不是从没见过我这么俊俏的郎君?”   油嘴滑舌。   袁玉珠冷哼了声,刚才生出的那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吴十三笑着睁开眼,手扶着墙站了起来,他颔首打量着美人,柔声问:“你是不是一晚没睡?”   “不是。”玉珠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说谎。”吴十三双臂张开,伸了个懒腰,他深深望着女人,声音充满了诱惑:“不要否认,我知道,其实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   玉珠不屑地嗤笑了声:“你们极乐楼的人都这般无耻又自信?你以为挑个水,买个浴桶,我就感动的不得了?你这种手段哄哄小姑娘就行。”   “可在我眼中,你也是小姑娘呀。”   吴十三一步步逼近玉珠,警惕地左右看了圈,方才还疲惫萎靡,这会儿又精神奕奕了,男人唇角噙着抹坏笑:“我问你,昨天我亲了你两次,第一次你愣住了,第二次你才开始挣扎,可是,你并没有像寻常被非礼的女人那样尖叫出声,而是压低声音骂我,并打了我一耳光,说明在这短短的间隙,你选择了隐忍,你并不想将福伯和璃心招来,面对侵犯,你非但没有收拾包袱回家,亦或者去城里住客栈,而是依旧留在兰因观,你不怕我,因为你知道我对你是真感情,不会对你行那种禽兽事。”   “胡说。”   玉珠只感觉塑在自己身上的雪,一点点在融化,可仍强硬道:“你帮了我很多,我只不过给你留面子罢了,而你却蹬鼻子上脸!”   “是么?”   吴十三挑眉一笑:“既然感激我帮了你很多,那么,你昨夜为何理直气壮地折磨我?”   “我……”玉珠被“质问”地语结,一时间想不到用什么话反击回去。   “玉珠,男欢女爱是人的天性。”吴十三朝女人伸出手,他呼吸忽然变得粗重,急切道:“从前你是人妇,我克制自己的欲望,怕给你招惹麻烦,不敢在你跟前表现出分毫,可现在你同那个畜生和离了,我没必要再隐忍了,你也不要压抑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站着!”玉珠怒喝了声,她忽然很害怕,什么都没想,手指向门的方向:“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吴十三想要再上前一步,可终究没敢,追求她是个漫长艰难的过程,缓缓来,不急在一时。   男人悻悻地耸了下肩,转身离开,潇洒地挥挥手:“行,那我走了,你泡个澡,好好补觉吧。” 第44章第44章   吴十三像只战胜的斗鸡一半,迈着大步出了兰因观,朝山下去了。   在那个男人走后,袁玉珠立马将大门关上,她的背紧紧贴石墙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男人的脚步声,确定他越走越远,直至听不到后,这才略松了口气。   袁玉珠疾步到那贮满水的大缸前,双手把住缸沿儿,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水里,寒凉彻骨的冷意如针般朝脸扎来,水瞬间冲入口鼻里。   玉珠被冷水呛着了,起来猛咳了通。   要疯了。   她本意是想通过折磨羞辱吴十三,让他自觉放弃,可他对于所有刁难甘之如饴。   恰如吴十三所说,她去年在广慈寺初见这个男人时,对他是讨好、防备的,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会同他诉说心里的苦闷,在面对他的强吻时,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尖叫,而是压低声呵斥。   更可怕的是,她在面对一个俊美又危险的男人热烈追求、百般讨好,心里有点虚荣了,刹那间感动了,甚至昨晚彻夜看他挑水。   这都是不正常的。   想到此,袁玉珠惊慌失措地跑回到屋子里,反手将门插上,道德和羞耻都告诉她,不能再见吴十三了。   一连五天,袁玉珠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她甚至让福伯明明白白地告诉吴十三,她如今仍是陈家妇,还请先生自重,莫要坏了无辜女人的名誉清白。   吴十三没在出现过彻夜挑水的行为,也的确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不过听福伯说,他最近开始在山下耕地种菜了。   这种要安定下来的举动,反而更让玉珠感到害怕。   四月芳菲。   昨夜响了半夜的春雷,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小草破土而出。   翌日,玉珠略梳洗了番,换上素净的薄夹袄,打算出房门透口气。   谁知刚打开后院的大门,引入眼帘的,竟是片粉色的汪洋,外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几十棵桃树,此时初阳将将升起,山上笼罩着片浓雾,桃花竞相开放,绵延绚烂,迎面扑来股雨后的泥土腥和花香,让人精神舒畅。   风一吹,花瓣犹如下雨般轻飘飘落下来,撒在地上、石台阶上。   玉珠不忍去踏,拎起裙子,踮起脚尖走下去。   这时,玉珠发现不远处人影晃动,树下站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吴十三,几日未见,这男人倒是春光焕发得很,穿着粗布单衫,裤脚高高卷起,腿边放着只空了的柳条木框。   他正往桃花树上系红色福带,显然早都发现她出来了,但并未表现得多惊喜,仍专注于做手中的事,只不过唇角噙着抹得意惫懒的浅笑,仿佛在说:瞧你能躲多久。   玉珠本想赶紧返回兰因观,可又觉得,若是不尽早做出了断,那往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径直朝那男人走去。   “吴先生。”玉珠淡淡打了声招呼。   “夫人。”吴十三绑好最后一只祈福红带,明知故问地笑道:“好几日没见你出门,你是病了么?”   玉珠没说话,与他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吴十三坏笑,斜眼觑了好几眼女人:“我送的浴桶用了吧,你们女人家真的挺耗费水的,不过三两日,就用光了一缸水,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哪怕天天沐浴都没问题。”   玉珠低下头:“你其实不必这样做的。”   吴十三大手一挥,耸耸肩:“我是自愿的呀。”他抬手折下一枝桃花,笑吟吟地递向玉珠,“你看,这几天我一直没闲着,从各处搜罗来桃树,全都栽在这儿。”   紧接着,吴十三轻抚着挂在树枝上的红丝绸,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那般,俊脸带着抹微红和羞涩,他快走过去抓住玉珠的胳膊,蓦地发现她脸色不好,他赶忙松开,干咳了声,笑道:“这些祈福平安带都是我绑上去的,你、你快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玉珠自然知道他在百般讨好她、哄她感动。   她拂了下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仰头望去,这祈福带的末端系着块巴掌般大的小木牌。   玉珠皱眉扫了眼,离她最近的那块小木牌上刻着“愿无忧无惧、平安喜乐”,旁边挂着的木牌刻着“愿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字体流畅有力,锋芒毕露,每块木牌都有不同的祈福语,但落款处则全都一样,是一只飞鸟,还有一条鱼。   玉珠仿佛不受控制般,竟开始对比陈砚松和吴十三,成婚几年,荫棠就从未这般用心过。   玉珠的不安越发浓了,她表现出对这祈福带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望了眼周围,问:“福伯呢?怎么不见他人。”   吴十三忙道:“过了清明一日暖胜一日,他今儿一大早就赶车回城里,说是寻陈二爷清点你的嫁妆,顺便再拾掇些单薄的衣裳鞋袜、买些肉蔬什么的,我在这儿守着,他也放心。”   “哦。”玉珠应了声,脸色有些难看。   而吴十三却异常兴奋,手拨弄着树上的小木牌,目光灼灼地望着女人:“你放心,我绝不敢给你惹半点麻烦,上头全都是最寻常的祈愿话,但我也存了点私心,我在极乐楼的代号是信天翁,是一种海鸟,说来怕你恼,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我一直偷偷喊你笨头鱼,所以,我把你刻成了一条鱼。”   吴十三显然有些激动了,急切地上前几步:“夫人,你喜不喜欢?”   袁玉珠心砰砰直跳,往后退了几步:“先生,请自重些。”   “好好好。”吴十三挠了下头发,略微屈膝,深情款款地望着冷漠的女人,柔声道:“我懂你的顾虑和害怕,你现在还未彻底和离,所以不能立马接受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除了挑水、栽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我想要你离开。”   吴十三怔了怔,并未当回事,接着摆弄树上的祈福带,“我不走,这兰因山又不是你家的私产,我六师兄说过,讨女人欢心一定要脸皮厚些,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你有意思没?”   玉珠转身就要往观里走,哪知吴十三一个健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恼了?”吴十三俯下身,眨着眼柔声问。   “……”玉珠没说话,直接绕过他。   吴十三察觉出玉珠的不悦,她走一步,他退两步,挡在她前头,接连轻打自己的脸,笑着认错:“若是我哪儿做的不好,你指出来,我改嘛。”   玉珠停下脚步,她一直颔首,避免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你是做的太多,我承受不来,无法回报。”   吴十三松了口气,柔声笑道:“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啊。”   “可是你做的这些事,让我特别有负担。”   玉珠再次往后退了几步,始终与男人保持一丈的距离,她打算一次说清楚:“吴先生,从一开始广慈寺初见,你就对我动手动脚过,不止如此,你还言语轻薄戏弄,如今更是毫不遮掩地引逗,我不晓得你蓄意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图陈家的银子?或者气恨荫棠剿杀你们极乐楼?亦或是单纯地想要得到我,然后抛弃我、毁了我?不论如何,我只恳求你放过我。”   “你不信我的真心?”吴十三收起嬉皮笑脸。   “对。”玉珠双拳紧攥:“你和你师妹曾经同吃同住、关系暧昧,你也曾出入青楼找花魁,你还狮子大张口,管我要三千两,否则就不会替我找孩子,我不能质疑,更不能迟疑,稍微讨价还价你就翻脸,逼得我给你下跪哀求,这些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吴十三急了:“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   袁玉珠冷着脸,拧身就要往观里走:“我有我的判断,你不用解释。”   “夫人,玉珠、玉珠,”吴十三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抓住女人的双臂,他狠狠心,忽然豁出去所有脸面、自尊,直接跪下了,一把将自己的衣襟扯开,仰头望着害怕惊惧的女人,急切表真心:“你记当初下跪之辱,那我今天跪还给你,我晓得自己以前不是好人,可是我真的在改过自新了,对你也真的是一见钟情,如果你不信,你就把我的心剖出来看!”   玉珠觉得他真的像个疯子,忙别过脸:“你这样,我只能躲回陈府了。”   “你别走!”吴十三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完全不在意她害怕地用拳头砸打他的头“你不是说要找男人报复陈砚松么?来,我愿意被你利用,玉珠,不要压抑自己了,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对不对?”   “你不要脸!”   袁玉珠扬手打了吴十三一耳光,她这会儿真的怕了、乱了,眼瞧着吴十三情难自抑,要做下流的事,而且离得实在是近,她的腿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胸膛的体温和狂躁的心跳。   着急之下,玉珠拔下发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我就去死!”   “别、别!”   吴十三赶忙丢开女人,他瘫坐在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像兽般低声怒吼:“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   “怎么样都不可能!”   玉珠慌乱地往后退,她的双腿在颤抖,紧张又害怕,“这就是先生您的爱慕?原来到头来不过是想要欺负我。”   “对不住,我是个不通教化的胡人,不晓得怎么表达喜欢,对不起、对不起……”   吴十三低下头,反复地道歉,他将自己踩在了泥潭底下,朝女人跪行过去,几乎在哀求:“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玉珠其实心里知道,他不会,也不敢伤害她。   “吴先生,你何必呢!”玉珠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低头垂泪。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在痛苦纠结;   他在焦心等待。   最后,玉珠还是保持最初的判断,她迅速收拾好情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吴先生,我真的无法接受你。”   吴十三明显在憋着口气,胸脯一起一伏:“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还有,你从出来到现在,为什么都不敢正视我,你明明对我是有感觉的。”   玉珠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双眼,“第一,你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不纯,我无法相信你;第二,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你是背负血债的杀手,而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秀才家女儿,你想过没,如果你强迫我跟了你,且不说我会被这世道指责成不守妇道的淫/娃荡妇,我的家人会被我连累,遭人嘲笑指点,万一你昔日的仇人将恨转移到我身上怎么办?我跟你过亡命天涯的日子?”   吴十三语塞,想了下,忙道:“我可以带你回西域,”   “所以我为了你,就要被迫远离兄长亲人?就要放弃找我的骨肉?”   玉珠嗤笑了声,含泪上下打量番跪着的男人,冷漠道:“你未免也太自私了些。”   “我……”吴十三忙要解释。   “你让我说完!”   袁玉珠手抹去脸上的泪,深呼吸了口气,“第三,我不可能跟你走,因为我现在还是陈砚松的妻子,我这个人仍属于我的丈夫。”   吴十三缓缓地起身,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这就是你的理由?你还对陈砚松抱有期望?”   玉珠一愣,心知他误会了。   她狠了狠心,微微点头,决定将话说绝:“没错,夫妻本就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他毕竟还有个孩子,他不过瞒着我在外头沾点花草,只要别大剌剌地带在我跟前,我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下去,我们好几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如今是有点争执,我最近也在反思自己,我也不是完全没错,有时候脾气是有些大,所以我们俩分开冷静冷静,对彼此都好,过后我还要回家去的。”   “呵!”吴十三忽然冷笑,他连连摇头,鄙夷地望着女人:“被他如此欺辱打骂,居然还腆着脸想和好,原来我一直高看你了,袁夫人,你也挺贱的。”   玉珠难受得紧,撇过头:“随你怎么说。”   吴十三恨恨地剜了眼女人,“算我瞎了眼,居然被你这种无脑又卑贱女人迷了心。”   说罢这话,吴十三拧身就走。   玉珠一直站在兰因观门口,如同木偶般,低着头,偷偷盯着吴十三远去的背影,直到他越走越远,彻底地消失在山林小路,她瞬间脚一软,瘫坐在石台阶上。   她浑身疲累虚软,不知不觉,后背竟生出层冷汗,就好像做了个噩梦般,梦里有个男人固执地示爱,最后被她绝情的话逼走。   一阵风吹来,下起了桃花雨,花瓣飘落了她一身,原来,这都是真实发生的,并不是梦。   玉珠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个麻烦的人解决了,可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她轻轻地拂去裙子上的花瓣,苦笑了声:“你说情话很动听,骂人也真挺狠的,我怎么可能再和那个人过下去,哎,无所谓了,都过去了,你保重吧。” 第45章第45章   初阳升起,山林中的浓雾逐渐散去,青石小路上还残存着昨夜的雨痕。   吴十三闷头往山下跑,没留神踩到块石头,整个人正面朝下摔去,他抹了把嘴,谁料擦到一手的血。   呵。   吴十三冷笑数声,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字号的笨人,一条引人发笑的蠢狗!   吴十三扭头,愤怒地朝山顶的兰因观望去,从前,他将袁玉珠当成圣洁不可侵犯的仙子,冷若冰霜、特立独行,没想到她终究是个寻常的俗妇,当初被陈砚松在经期奸污羞辱,却仍然渴望着与对方重归于好,简直犯贱!   他以前真的被鬼遮眼了,怎会喜欢这种货色!   吴十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想吧,他从前真的好蠢,因这女人进妓院、替她打跑跟踪的登徒子、为她解决云恕雨、给她整夜挑水、为她开心些,栽了满山的桃树。   她配么?   不配。   吴十三狞笑不已,她不过是个二手脏货罢了,神气什么、得意什么、高傲什么,这世上比她好的女子多得是,他何必吊死在这一根腐朽的房梁上。   吴十三啐了口,头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   虽说想开了,可腔子里依旧充满了怒火,不就是个女人么,只要有银子,貌美的、窈窕的、风骚的、温婉的……什么样的睡不到?   想到此,吴十三顿感兴奋无比,匆匆下山,直奔洛阳而去。   他从地下钱庄将自己所有的银子取出来,先从头到脚置办了光鲜体面的衣裳鞋袜,紧接着大摇大摆地进了百花楼,话不多说,直接朝鸨母花妈妈脸上甩了一千两银票,让她将最漂亮的姐儿全都找来,过夜!   袁玉珠说什么来着?先生您是极乐楼满身血债的杀手,和戚银环同屋同寝数日,关系暧昧、不清不楚……好,他这就回归本性,睡女人,拼命地睡!放肆地睡!   几个花魁进屋后,吴十三喝命她们脱光了跳舞,他不说话,就不许停。   真美哪。   这些年轻的女人冰肌玉骨、纤腰简直巴掌般大小,笑得那样媚。   吴十三坐在床上,边喝酒边欣赏,亦不禁口干舌燥起来,手指向其中一个最漂亮的花魁,让她过来伺候,谁料那女人刚碰到他的衣襟,他身上忽然像被针扎了似的,又想起了袁玉珠,那犯贱小妇在芙蓉阁沐浴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坐在池边修剪脚指甲,她喝酒时,一半入口,另一半撒在了身上;   吴十三一把推开那娇柔无骨的花魁,浑身的邪火瞬间熄灭,他冷着脸让这些女人全都滚出去,她们脏,而他的记忆却是干净的。   就这般,吴十三一个人躲在百花楼里,从天亮喝到了天黑,原本,他是想用酒醉来麻痹自己,晕过去后就会忘记袁玉珠,哪料越喝越清明,越喝越愤怒,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哪点比不上陈砚松,他几乎把心掏给袁玉珠,为什么她还如此薄情冷漠!   是不是只要陈砚松死了,就好了……   吴十三扔掉酒瓶,抓起长剑,趁着夜色离开了百花楼,直朝着陈府袭去,可是翻遍了整个陈府,都不见陈砚松的身影,他猛地想起一事,最近陈砚松因着对付长房,和戚银环打得火热,莫不是在那个外宅?   想到此,吴十三又找了匹马,横冲直撞在夜晚的洛阳,往城北而去。   不得不说,陈砚松果然会挑地方,那外宅难寻得很,处于富人聚集的太白巷,是个二进二出的精致雅舍,外头停着辆青布围车,几个孔武有力的仆人手持棍棒,警惕地巡守。   吴十三出手狠辣,眨眼间就将外院的刁奴全都打晕,紧接着越墙入了内院。   此时,上房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阵女人娇媚的笑声,是戚银环。   吴十三飞身上前,依照老习惯,找到目标后先观察,他屏住呼吸,身子紧贴在墙上,将窗子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看,屋里的陈设华贵无比,所用皆是最奢侈上等的,哪怕在外头,都能闻到里面混杂了胭脂味儿的龙涎香。   戚银环这会子只穿着抹胸和亵裤,胸口有好几个嘬出来的红痕,她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而陈砚松衣着相对齐整些,他懒懒地坐在书桌后头,手里拿着枝朱笔,正在灯下仔细地看账。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看了。”   戚银环扔掉眉笔,抓起把小团扇轻轻摇,嗔道:“陪我躺会儿嘛。”   “你先睡。”陈砚松目不斜视,“我今儿身子不太爽利,怕是做不成。”   “不爽利?”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起身朝书桌走去,直接跨坐在陈砚松腿上,她抓起陈砚松的手,强迫对方搂住她的小纤腰,像小姑娘似的嘟着嘴,用团扇棱儿打了下男人的鼻梁,娇嗔:“怎么,你也跟女人似的来月事,行不了房?”   “我是怕你受不了。”陈砚松坏笑着咬了口女人,那抹胸是藕粉色的,口水印儿粘上头显得格外淫靡,这男人轻轻地抖着腿,震颤着戚银环,同时,他将桌上的账册勾过来,让戚银环看,“这是我大哥手下最得力的大将——赵掌柜做的账,这姓赵的老小子细心多智,还是我家那大嫂子陶氏的表兄,来头不小,是个强有力的臂膀,这些年伙同老大没少给我使绊子,你有没有办法不声不响解决了他?”   戚银环扭头瞟了眼账册,显然有些不开心,想要从陈砚松身上起来,“我说你怎么最近总往我这儿跑,原来是叫我替你做脏事。”   “别走啊。”陈砚松箍住女人的腰,不让她离开,挑眉坏笑,“凭咱俩这份关系,这忙不帮?”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似在生闷气。   陈砚松温柔地摩挲女人的背,“王爷的寿辰快到了,各地官员铆足了劲儿给他准备贺礼,你家侯府的那份儿我包圆了成不?保管体面,说不准王爷一高兴,还会提拔提拔你哥哥呢?”   “这还差不多。”   戚银环忽然脸变得通红。   陈砚松略有些喘,皱眉问:“你准备怎么下手?”   戚银环俏脸如同喝醉般,尽是坨红,她的腰肢如灵蛇般柔软,仰头微闭上眼:“我会盯住他,男人嘛,尤其是生意场上的男人,免不了饮酒,届时我给他下点药,他会呕吐不止,随之我再捂死他,做出他被自己吐出的秽物卡死的症状,再厉害的仵作都查不出他的死因,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好。”   陈砚松欢喜之下,更卖力了,拳头紧紧攥住,狞笑不已:“我要让陈砚榕看着他在乎的生意、家产、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这小子痛苦了,我就开心了。”   “你太他妈坏了。”   戚银环捧住男人的脸,连连吻去,忽然,女人眼中闪过抹痛苦之色,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陈砚松坏笑:“可是又想起你那个小情郎吴十三了?哼,他现在正摇着尾巴当我老婆的看门狗,才不会理你。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了,我太了解袁玉珠了,把名声清白看得比命还重,根本不可能给你那小情郎一个眼神。”   陈砚松越说越气愤:“莫说挑水栽树,他就算替她把孩子找回来,我老婆都不会动心,做什么美梦呢,孩子可是我们夫妻一起生的,只要有孩子,我和我老婆就不可能和离,更不可能分开!”   “你倒是个情种。”戚银环捏住男人的下巴摇,叹了口气:“可惜我那傻师哥不懂这个道理。”   言及此,戚银环又疯狂地扭起腰来,皱眉道:“我方才倒不是想我师哥,我在想一个问题,你家老大之前为王爷做事,算是尽心尽力了,可王爷明明晓得砖窑死人的事和你大哥没关系,还是将恩宠全都收回,转头赏给你,默许你打压你大哥,真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狡兔死、走狗烹,我担心将来会被他……”   “嘘!”陈砚松指头按住女人的唇,低声道:“这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就行了,相好一场,哥哥就教你个道理,王爷是上面坐着的,咱俩是地上跪着的,狗儿尽心侍奉主子即可,可不敢生旁的心思,晓得么?”   “就你精。”   戚银环亲了口男人的喉结,斜眼觑向床那边,“去那边,宽敞些。”   外头站着的吴十三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禁冷笑数声,袁玉珠,这便是你深爱的男人?拈花惹草,风流成性,而且手上也沾满了血,论起恶毒,可不比极乐楼的杀手差。   就在此时,屋里忽然传来女人的震怒声:“谁在外面!”   吴十三冷着脸,大步走到正门口,一脚将门踹开。   他就这般端铮铮地站在门外,往里看去,这对男女此时已经到了床上,陈砚松衣衫不整,戚银环寸缕不着,这女人一开始阴沉着脸,仓啷一声拔出弯刀,可当看清楚门外的是他后,顿时花容失色,忙不迭地用被子遮挡身子。   “师、师兄……”戚银环又喜又惊又慌乱:“你来找我么?你、你听我解释,其实是……”   吴十三并不搭理她,冷冷瞪向陈砚松。   陈砚松随手扯了件女人的胸衣,遮挡住尴尬处,厌烦地剜了眼吴十三,冷漠地问:“你来做什么?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山上?”   吴十三开始时还很想杀了陈砚松,现在忽然又不想了,他抓住长剑,朝屋里的男女吐了口,不屑地骂了句:“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骂完这话,吴十三转身就走。   夜已深,漆黑的小巷子伸手不见五指,街上除了打更的,便再无一人。   吴十三酒完全醒了,他如同一只孤舟,飘荡在静谧的夜海,之前还有个归处,现如今完全迷茫了……   他特别想冲到兰因观嘲笑一番,袁玉珠,你晓得你丈夫今晚干了什么?用什么姿势寻欢作乐?   可是,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主意,没意思得很,一个犯贱的怨妇罢了,就该让她后半生尝尽这种痛苦。   吴十三无处可去,不想去百花楼,也不想去杀陈砚松,一方面痛恨袁玉珠的无情,一方面又不甘心。   最后,他跑去了广慈寺。   寺里依旧安静清冷,吴十三轻车熟路地上了后山,摸进了老主持的小院,刚推开门,就看见惠清大师拿着扫帚,哧哧地扫院子。   此时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扫满了一地,倒有几分诗意。   吴十三心里腹诽,无聊的老秃驴,佛法不晓得高不高深,倒是挺爱干净,从去年冬天一直扫到了如今的初夏!   当然,吴十三不会对老和尚不敬,他将长剑放在门槛外,整了整衣冠,收敛住所有的煞气和怒气,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冲惠清弯腰行了一礼,“深夜来访,扰了大师清修,还请您勿要怪罪,其实寺里小沙弥那么多,何须劳烦您亲自打扫?”   惠清倒是淡然,伸手虚扶了把门外的男人,笑道:“读经参禅是修行、清扫擦洗亦是修行,夜里扫扫月光,岂不悠哉?参悟如何扫除世人心里的尘埃,岂不游哉?”   说到这儿,惠清嗅了口,离得老远都能闻到股浓郁的酒味,他担忧地望向吴十三,柔声问:“十三,你喝酒了?瞧你眉头紧蹙,可是有什么难以参悟的心事?”   这一句话,直戳中了吴十三要害。   他噗通一声跪下,双臂伏在地上,痛苦道:“师父,您是救苦救难的神佛菩萨,慈爱普渡众生,求您救救我!”   惠清看到从前没心没肺的男人这般的狼狈痛苦,便猜到了几分,轻声问:“可是因为玉珠的事?”   “对。”吴十三仰头,望着前方的惠清,放下所有的傲慢和自尊,哀求:“师父,玉珠她最是尊重敬仰您,弟子求您在她跟前说几句好话,成全弟子的一片痴心,我、我是真的想和她结为夫妻!” 第46章第46章   看见吴十三这般动作,惠清当即明白过来,自打袁玉珠搬到兰因观后,吴十三就不正常了,上蹿下跳,经常来寺里“偷”桃树,若不是情根深种,何至于此。   “十三,你先起来。”惠清虚扶了一把。   “师父若是不答应,弟子就长跪在此。”吴十三狠狠心,身子越发低伏了,反正他早都没什么尊严了,“玉珠她好面子,走不出那步,师父您与她是多年的忘年交,只要您开口保媒,她必定会接受我。”   说到这儿,吴十三直起身子,往前跪行了数步,目光灼灼,呼吸急促:“师父,这几年您将玉珠的不幸全都看在眼里,您也希望她能走出悲痛,对不对?自从我出现后,她脸上的笑也多了,对不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惠清不慌不忙地将大扫把立在墙根,老人背略弓着走上前,俯身将吴十三扶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这略带几分邪气的年轻男人,柔声问:“十三,你饮了太多的酒,莫不如随为师进屋,喝盏浓茶清醒清醒。”   吴十三甩开惠清的手,颇有些急道:“我是喝多了,可我没糊涂,师父,我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更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您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改过自新么,好,这便是个机会,只要我娶了玉珠,从此后我退出江湖,每日耕种行善,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求师父成全。”   这时,天上的乌云轻移,遮住了那轮朗月,小院顿时漆黑下来。   面对年轻男人的发誓赌咒,惠清倒是镇定自若,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十三,世有三苦,贪、嗔、痴,这些日子,你反复出入广慈寺,将寺里的桃树洗劫一空,全都栽种在兰因观,你为袁夫人的事尽心尽力,这份喜欢,哪怕老衲是出家人也能看得出来。”   “对对对。”吴十三只觉得血气上涌,连连点头,“师父,我是真心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惠清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你今夜酗酒后闯入寺里,求老衲帮你说亲,可见你必在袁夫人那里受了挫,她并不肯接受你,对不对?”   吴十三颓然低下头,默认了。   惠清叹道:“从前你堕入魔道,为名利杀人无数,欠下血债无数,是为贪;你如今执着于求而不得的情爱,是为痴;过去你放不下,现在你拿不起,将来求不得,是为嗔……”   “别在那儿给老子念经,什么贪嗔痴,老子听不懂!”   吴十三粗暴地打断惠清的话,男人眼睛通红,手攥住剑柄,厉声喝问,“就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惠清笑着摇摇头,“十三,莫要强求了,回头是岸。”   “岸,岸你大爷!”吴十三只觉得血气和酒气同时上涌,腹中仿佛燃着团烈火,要将他焚烧成灰,他仓啷一声拔出剑,指向惠清,咬牙切齿地说狠话,“秃驴,老子本就是恶鬼,这辈子上不了岸了,下辈子再当好人,哼,老子看你年纪大,一直不想跟你计较,你越发得意了,唠唠叨叨个没停,你听好了,若是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就当着你的面杀光广慈寺所有和尚,一把火烧了你的贼窝!”   说到这儿,吴十三侧身让出条道,喝命:“跟老子去兰因观。”   惠清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你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还是你不相信老子会杀人?”吴十三越发气恼,叫嚣似的扬了扬长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着相逼,“我告诉你,老子就是坏种,老子就想要袁玉珠,今儿给你个机会说媒,成了,这事咱们皆大欢喜,若是你敢说个不字,老子立马去兰因观强奸了袁玉珠,反正得到她的人也是好的。”   惠清笑笑,仰头望去,那片乌云被风吹开,朗月跳跃了出来,他淡然地望着暴戾的吴十三,柔声问:“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你当我不敢?老子先剐了你!”   吴十三喝了声,手挽了个剑花,一个健步朝惠清冲去,剑直指老和尚的脖子,就在剑尖触到惠清的喉咙时,他忙收手,可还是来不及,只听刺啦一声响,剑刺破惠清的胳膊,血顿时冒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僧袖。   看见血,吴十三稍微清醒了几分,可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野兽,恶狠狠地瞪着惠清,骂道:“老秃驴,为什么站着不动?哼,老子晓得你武功卓绝,天底下没几个人能伤着你,还手啊,快上啊!” 第47章第47章   袁玉珠连夜带着福伯和璃心从兰因观离开了。   没错,为的就是躲开吴十三的纠缠。   主仆三人并未回陈府、也未去福伯家,而是在洛阳找了个僻静干净的住处,一连住了九天。   在这期间,玉珠曾让福伯暗中返回兰因观跟前观望观望,若是那个吴十三还在流连,那么她就考虑搬回陈府。   意料之外,福伯回来后说,并未看见吴十三的身影,他还特特去王庄那边打听了番,原来吴十三早在数日前就将山下赁的屋子退了,还有当日魏王送的几十亩地,也一并交还给王府,从此之后,便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在第十天时,玉珠主仆三人收拾行李,返回了兰因观。   接连几场雨过后,天一日暖胜一日,山上已经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到处透着属于深春的勃勃生机。   数日无人居住,观里蒙了层尘,主仆三人忙了一两个时辰,总算拾掇干净了。   用罢晚饭后,日头西斜,屋里掌上了灯。   玉珠心口子闷闷的,不愿待在狭小的屋里,于是舀了一木桶水,吃力地拎到观外,打算去浇浇树。   极目望去,桃花如荼如蘼,似焰似火,三两只蝴蝶在枝头翩飞授粉,五六只蜜蜂正围绕着花苞采蜜。   “这花开得倒好。”   玉珠用葫芦瓢满满舀了清水,倒在花树的土坑里,一抬头,就看见树枝上悬挂着的祈福木牌。   她摇头叹了口气。   从当初广慈寺初见吴十三时起,她就立马作出判断,这个男人是毒,而且花言巧语很会哄女人欢心,决不能靠近。   幸运得很,她在事情不可挽救之前,总算将他赶走了。   一阵风吹来,木牌左右摇晃,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呵。”玉珠不屑冷笑了声,“为了引诱女人,他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忽然,玉珠莫名有点感伤,习惯了吴十三整日介叽叽喳喳,耳朵乍清净,还有点不习惯。   忽然,她发现上山的小路上多出抹人影,她顿时紧张起来,当看清来人是谁后,松了口气。   原来是广慈寺的主持,惠清师父。   玉珠赶忙放下葫芦瓢,快步迎了上去。   仔细瞧去,惠清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灰色粗布僧衣,怀里抱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木盒。   “师父,您怎么来了?”   玉珠笑着屈膝行了个礼,忙用手整了整头发,侧身相让:“您快里头请,若是有事,你老差人知会一声,弟子去寺里拜会便可,怎好劳烦您爬这么高的山呢?”   “不碍事的。”   惠清摆摆手,笑道:“头些日子有些私事找你,来了几回,发现观门紧闭,今儿老衲来碰碰运气,你总算是回来了。”   玉珠微微敛眉,手按住胸口,焦急地问:“是我的孩子有下落了?”   惠清含笑摇头,略微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桃花小林,随之,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怀中的长木匣子,叹道:“是十三拖老衲给你带个东西。”   玉珠心里一咯噔,她依稀猜到了那东西是什么。   忽地,玉珠脸绯红一片,耳根子也烧得慌,竟慌乱了起来,臊得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忙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粉红花瓣,她苦笑了声:“真是对不住您,因、因着我的缘故,他估摸着将广慈寺所有的桃树都连根拔起了吧,这……要不然过后我雇些人,将树送还到寺里罢。”   “寺里是树,寺外也是树,何必在乎栽在哪里呢?”   惠清颔首微笑。   “是、是,您说的是。”   玉珠轻咬住下唇,将惠清往观里引。   进去后,玉珠赶忙让璃心去端些茶点来,全都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待侍奉惠清入座后,她坐到对面的小石凳上,双手捧着新砌好的热茶,低下头,眸子时不时地瞄向桌上横放着的木盒,居然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忙解释道:“其实弟子和他之间真的没什么,您莫要误会。”   “老衲知道的。”   惠清含笑点头,喝了口清茶,左右打量了圈这清雅小院,待璃心和福伯退下后,这才叹道:“数日前的深夜,他浑身酒气地闯入了广慈寺,跪下哀求老衲做你们的保媒人,说他想娶你。”   玉珠拇指搓着罗汉杯上的青花,尴尬极了:“这倒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惠清手不住地掐数着小叶紫檀佛珠,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轻声问:“孩子,老衲深知你的脾气秉性,既提出和离,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那晚老衲极力劝十三放手,这事……老衲是否做错了?”   “您做的很对。”   玉珠想都没想,直接说。   她低头沉默了半晌,强咧出个笑:“吴先生曾说,他在极乐楼的代号是信天翁,那是种靠海而生的鸟,而他也曾私下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笨头鱼,鸟和鱼,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海里游,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再说,我还有一摊子琐事没处理完,娘家、婆家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说到这儿,玉珠忽然红了眼,哽咽道:“经过陈砚松后,我对所谓的情爱婚姻还有男人不再有任何期待,只盼恢复自由身后,可以天南海北去找孩子,旁的,不愿去想。”   惠清点点头,他抬手,打开那木盒,里面赫然是把长剑,样式古朴,但每寸每分都透着森然寒气。   惠清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石桌上,“十三那晚同老衲说,他要去西域的十方城寻师弟,此生再不踏足中原,他说没能帮你找到孩子,很是抱歉,打扰到你平静的生活,更是愧疚万分,他平日一个人潇洒挥霍惯了,存银只剩下九百多两,让老衲全都拿给你,你和离后想必衣食住行定会大不如前,有点银子傍身,千万别在吃穿上委屈了自己。”   “我不要。”   玉珠莞尔浅笑,隐在袖中的拳头却攥紧,那平静如死水的心仿佛掉进颗石子儿,激起层层细微涟漪。   惠清仿佛早都晓得玉珠会拒绝,叹了口气,苍老的手轻抚着剑身,“十三还同老衲说,他信天翁在江湖上算有点名号,这把剑跟了他十几年,从未离开片刻,如今托老衲将剑带给你,若是将来遇到麻烦事,只管将剑拿出来,寻常蟊贼绝不敢造次。”   玉珠鼻头发酸,扭过头,不敢看那长剑,良久,才摇头笑道:“这份礼太重,我受不起。”   后头,惠清大师略坐了会儿,趁着太阳落山前,出观离开了。   最后一抹日光消散,狼牙月从东山爬了上来,入夜后的兰因山是很冷的,再加上风嗖嗖刮来,如同鬼哭。   玉珠也不知自己在外头坐了多久,她想平静,可那波澜已经成了一堆堆浪,不断地拍击她的身心。   最后,玉珠回屋里点了只小白灯笼,抱着吴十三的那把长剑,一个人出了道观,径直朝那棵挂满了祈愿福带的桃树走去,她吃力地用锹在地上挖了个坑,跪坐在地上,拿自己的帕子反复擦拭那把剑,随之将长剑安放进木盒中,淋上土,埋进地里。   就在起身时,一条福带正好松脱了,掉落了下来。   玉珠捡起那大红的福带,将灯笼拉近些,接着那微弱烛光,她看见福带木牌上刻着柳永写的情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个伊字刻成了鱼,而落款依旧是鸟。   真是不通中原礼教文史的胡人,十四个字,居然写错十个。   玉珠噗嗤一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泪了。   她自诩冷静自持,可在这刹那间,居然也恍惚了。   玉珠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将木牌翻了个过儿,在背面刻了行字,刻好后,扶着树踉跄站起来,踮起脚尖,将祈福带绑回树上。   她仰头,望着漫天璀璨的星子,想着过去这么多天,吴十三该到哪儿了,或许到边陲要塞,亦或许已经出关了吧。   十方城,那应该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吴十三,对不住,我无法接受你的追求。   祝你以后能像信天翁一样自由翱翔在天地间,平安喜乐,能觅得佳人。   拾掇好情绪,玉珠折了一枝桃花,刚转过身,忽然看见福伯打着灯笼,从观里走了出来。   福伯腰间斜插着杆长烟枪,鼓囊囊的灰青烟袋随着他的步伐左摇右摆,“虽说四月了,夜里还是寒津津的,快回屋里暖暖。”   走到跟前后,福伯将胳膊上搭着的小夹袄披在玉珠身上,他扫了眼月夜中的烂漫桃树,“下午主持来寻你,我躲大门后听了一耳朵,吴先生想要让主持替他保媒?”   “我、我……”玉珠有些尴尬,又有点难过,眼泪啪一下砸到桃花上,想说点什么,可又不晓得如何开口。   福伯轻轻地拍了下玉珠的胳膊,这些天,他将玉珠的纠结、逃避还有今下午的怅然若失、今晚上埋剑、刻字全看在眼里。   福伯怕臊了玉珠的面子,拐弯抹角地说:“咱们袁家虽不是高门显贵,可也是书香清白之家,老太爷、老爷还有你哥哥,一生正直良善,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从未做过一件背德犯法之事,在江州可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哪。”   “嗯。”玉珠重重地点了下头。   福伯叹了口气,从之前的解决云恕雨之事,到现在的挑水、桃树、留剑、银票,哪怕他对吴十三再有偏见,也不得承认一句,此人对姑娘真的特别好。   只见福伯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玉珠,柔声道:“莫哭,快擦擦泪,嗳,其实我真的怕你跟几年前一样,被人模狗样的漂亮小白脸骗了,做了错的决定,姑娘,你还年轻,将来定会重觅良人,但绝不是吴先生这样的,吴先生当普通朋友可以,但不能当丈夫,要知道,豺狼不论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恶毒嗜血的本性……”   说到这儿,福伯忽然老泪纵横,左手捂住半边脸,垂首哽咽:“老奴只盼你将来寻个老实本分的,能平平安安把这生过下来,那么将来我到地底下见着老爷,也能跟他说,我把姑娘照顾得很好。”   玉珠也哭了,扶住福伯的胳膊,不住地劝:“我当年吃了姓陈的一次亏,肯定会擦亮眼睛看人,瞧,我不是将姓吴的赶走了么,都是他自作多情,我躲他都来不及,怎会千里迢迢去西域找他?放心,我拎得清的。”   “嗳。”   福伯忙点头,“你能想清就好。”   正在主仆二人说话的当口,只见上山的小路上忽然多了几点灯笼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仿佛来了好些人,没多久,一个熟悉的低沉男人声响起:   “玉珠,是你在观外站着么?”   是陈砚松。 第48章第48章   一听见陈砚松的声音,玉珠就有种不适感,很是厌烦。   而旁边的福伯更是弯腰拾起了锄头,挺身护在她前头,虎着脸闷声道:“这大半夜的,他来做什么?别不是又打什么歪心思吧,这小子若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废了他!”   玉珠也一头雾水,轻拍了拍福伯的胳膊,皱眉道:“您老先别冲动,头先魏王倒是交代过几句,若是我有了麻烦,尽管找他就是,陈砚松如今替王府做事,他精得很,可不敢把我怎样,他大半夜来此,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这在玉珠揣测间,陈砚松带着下人们走了上来,这男人微微发喘,腰略弯下匀气,时不时地还用袖子擦汗,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笑骂:“头几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虚,爬个山就累得不行……”   见他言语轻松,玉珠料想家中并未发生什么急事,她淡漠地扫了眼那人,什么话都没说,既不赶他,可也不留他,更不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和他争吵,而是当他不存在。   玉珠提着灯笼径直往观里走,回到屋里后,她从瓷罐中抓了把皂豆,在水盆里搓洗着满是泥土的手。   斜眼朝外看去,陈砚松进观后,双手叉腰站立在院当中,用丝帕擦着额头的热汗,高昂起头,嘱咐下人们将一筐筐蔬菜、果子还有几尾活鱼往厨房里搬,又命人将上等的炭火干柴堆放到角落里,那轻车熟路的模样,仿佛他是这兰因观的男主人似的。   玉珠瞥了那人一眼,洗罢手后,从柜中找了只甜白釉瓷瓶,将方才折下的桃花插进去,用剪刀略修剪花枝。   而此时,陈砚松抱着个大包袱从外头进来了,眉头微蹙,扭头瞪了眼外头的福伯,低声抱怨了句,“老家伙,盯我就像盯贼似的。”   随之,陈砚松顺手将披风脱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圈,坐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得将鞋袜脱下,笑道:“山路蜿蜒崎岖,走多了脚受不住,好像打起了水泡……”   玉珠打断他的话:“把鞋穿上。”   陈砚松悻悻一笑,将鞋穿好,顺手从桌面翻起个空杯子,眉一挑:“怎么,客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   玉珠没搭理他,仍在修剪花枝,冷冷道:“你又想同我寻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咱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似的。”陈砚松手指挠了挠下巴,勾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他眯住眼,笑吟吟地打量玉珠,“你以前很爱漂亮,每日家都要化好久的妆,怎么如今这么素静?”   玉珠冷着脸道:“道观清净地,擦什么脂,抹什么粉。”   “对、对,还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陈砚松喝了口水,又扫了眼插在瓶里的桃花,笑得阴阳怪气,“我发现你这观里的水格外甘甜,还有外头那桃花,好家伙,比广慈寺的更茂盛……”   陈砚松自己都不知道,说话酸溜溜的,他搅和着杯中水,冷不丁问:“对了,你那个胡人表兄呢?他不是最喜欢做粗活儿,人呢?你把他藏哪儿了?喊出来呗,我同他喝杯酒,聊几句。”   玉珠忍无可忍,转身直面男人,“有什么话直说,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陈砚松抿唇一笑,没言语。   他何尝不晓得吴十三彻夜挑水的事?又何尝不知道吴十三在兰因观外栽种了数十棵桃树的事?   他心里堵得慌,也曾在王爷跟前进言,说吴十三乃极乐楼的顶尖杀手,朝廷通缉的要犯,常年踪迹不定,最近流窜在兰因山附近,正好可以派兵诱捕他。   哪料王爷说,吴十三是他新交的小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别以为孤王不晓得你打什么乜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个少年郎不喜欢好颜色?你既然对老婆又打又骂,不要人家了,那就别阻挠你老婆寻第二春。   他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陈砚松心里闷闷的,收起了嬉皮笑脸,起身将门关上,低着头朝玉珠走去,他立在妻子跟前,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头,谁料她往旁边闪躲了下,并不想被他碰。   陈砚松叹了口气,眼里痛苦之色甚浓,默默地返回方桌那边,坐下后沉声道:“长安出了件大事,听闻礼国公高氏涉及巫蛊案,阖家坐罪落狱,太后凤体又不大好,这不,半月前王爷请了旨回京去了,好巧不巧,那个吴十三十多日前忽然拿着剑闯入我的……”   陈砚松没敢说外宅,换了种说法,“闯到家里,他就跟疯狗似的,莫名其妙骂了我一顿就跑了,第二天,我就听说他将地下钱庄的存银全都取走了,玉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性情大变?你又为何在外头客栈躲了七八日?”   陈砚松紧张地注视着妻子,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问:“他碰你了?”   “碰与不碰,又不干你的事。”玉珠本来想讥讽几句陈砚松种种风流滥情,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他,她现在连气都不想生了。   于是,她转身走到屏风后,从澡盆里舀出瓢清水,又行到立桌跟前,慢慢地往瓷瓶里添水,淡漠道:“你大半夜来观里,就是问我这事?”   陈砚松很不喜欢她这种态度,他宁愿她像疯子似的和他大吵大闹,也不想她这么平静冷漠。 第49章第49章   很快,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如下饺子般鱼贯进来七八号人,使得原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显的逼仄拥挤。   为首的自然是戚银环,后面的则是王爷跟前的一等侍卫骏弥,剩下的则是一些全副武装的侍卫,腰间皆悬挂着王府的铜腰牌。   看见这阴邪毒辣的女人,袁玉珠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升起了好大的疑惑,这些人怎地忽然造访?   借着昏暗的油灯之光,玉珠屏住呼吸,朝前望去,那个骏弥还是一脸的冷漠,手里抓住柳叶宽刀,倨傲地站在戚银环身后,而那戚银环虽衣着华丽,可发髻上却落了微尘,清丽的面庞也稍显疲态,似乎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似的。   这时,陈砚松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挡在玉珠身前,略微颔首点头,笑着问:“呦,这阵仗是闹哪一出啊?”   骏弥恭敬地朝玉珠抱拳见礼,同时略瞥了眼陈砚松,冷冷道:“王爷上京前派小人在山下巡守护卫,说兰因真人是他的忘年交,若是有人胆敢搅扰真人的修行平安,格杀勿论。”   这话一出,陈砚松俊脸顿时臊了个通红,尴尬地替自己找补,“这不后儿就到清明了嘛,我来送些瓜果菜蔬。”   骏弥丝毫不搭理陈砚松,望向玉珠,“真人,陈二爷可有为难你?”   玉珠皱眉,她几时竟变成了兰因真人?   一股无形的压迫席卷而来,魏王虽未碰过她,可那种霸道的掌控感却能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未曾。”玉珠微微摇头。   她斜眼瞅向陈砚松。   这男人此时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眼里明明要气恨得迸出火星子,可面上依旧装作平静无事。   蓦地,玉珠她心里居然生起股奇异的报复敢,陈砚松啊,报应不爽,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一天!   屋里忽然陷入了沉默,油灯上的烛焰似乎感受到了猎猎寒意,不自觉地左摇右晃,弄得屋子忽暗忽明。   到底,玉珠还是惦念了过去夫妻一场,于是主动打破这尴尬,她手轻扶了下发髻,淡漠道:“陈二爷的确是来送果蔬的,已经夜深人定了,我也累了,各位都请离开吧……”   只听那戚银环就掩唇娇笑数声:“姐妹一场,真人怎么忽然赶人了呢。”   说话见,戚银环随手将披风解下,揉成团扔到绣床上,纤细的腰肢都扭成了水蛇,一步三摇地走到陈砚松身侧,十分自然地挽住男人的胳膊,那双杏眼却盯着玉珠,娇嗔道:“你呀你,不就是给前妻送点吃食,多大点事,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我又不会怪你。”   陈砚松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不住地扯戚银环的袖子,让她别说了。   “你们……”玉珠心里越发恶心了,“住一起了?”   “对啊。”戚银环率先答,半个身子紧贴住陈砚松,手掌按住男人的胸口,笑得越发得意,“等你们正式和离后,他便去我家提亲。”   紧接着,戚银环又补了句,“顺便将家里的那张又老又旧的拔步床换了,太小,我们施展不开。”   “能不能别说了!”   陈砚松跺了下脚,急得伸长脖子,忙解释:“玉珠,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玉珠只觉得有些可笑,他真是一点都没变,直到现在还是满口谎言。   失望到底,那就是麻木。   玉珠扭过身,不愿再看陈砚松一眼。   “玉珠……”陈砚松不禁往前走了两步,轻唤了声。   戚银环抓住陈砚松的胳膊,将他往后扯,毫不留情道:“人家都不搭理你,你还上赶着找不自在,行了,你先下山,待会儿咱们一道回家。”   见陈砚松立在原地不动弹,戚银环没来由一阵火,越发嫉恨,掐了下男人的胳膊,从牙缝中挤出抹笑,“二爷,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怎么,难道你也想跟你大哥那般,一夜间丢银子丢差事,成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陈砚松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深深地看了眼玉珠,最终一句话都没说、也不敢说,垂头丧气地出了屋子。   陈砚松前脚刚走,那骏弥就招呼其他剑拔弩张的侍卫们出去了。   忽然,这骏弥发现戚银环并未离开,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双臂环抱在胸前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问:“戚阁主,你不走么?”   戚银环咧嘴笑了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屋里的陈设。   袁玉珠并未出言赶人,闷不做声地将包袱收到柜子里,又拧了快抹布擦拭桌面,她不喜欢戚银环,不仅因为这女人曾欺骗她的善心,入住进陈家后插足她的婚姻,更因为这女人生性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令人生厌。   同样,戚银环也不喜欢袁玉珠,饶是这妇人如今荆钗布裙,依旧抵挡不住美艳动人风姿。   让人厌恨。   一时间,两个女人谁都不说话。   玉珠专心于自己的活计,而戚银环则大剌剌地坐到了绣床上,双臂撑在身后,目光落在桌上的插瓶桃花上,嫉恨的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她死盯住袁玉珠,真是好得很哪,吴十三给这个女人栽了漫山的桃树,挂了满树的祈福带,而师兄妹几载,他连根草都不曾给她折。   玉珠只觉的如芒刺在背,她转身看向戚银环,高昂起下巴,冷冷问:“你看什么?”   戚银环抿唇一笑,随意地撩起裙子,手轻轻地在纤长白嫩的大腿上划过,语气暧昧:“我在看一双漂亮的绣花鞋,这个小哥穿一回,那个爷们踩一脚,很快就臭不可闻了。”   玉珠心里一咯噔,听出来了,这臭女人在讥讽她是破鞋。   玉珠淡淡一笑,依旧没说话。   “不理我呀。”戚银环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玉珠,噗嗤一笑,满眼都是讥诮,“穷酸秀才家出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靠那张脸嫁入豪门,论才能,你管不了家,比不上大房的陶氏,论妇德,你尖酸刻薄容不下侍妾,论品行,你缕缕私会吴十三,有意无意勾引王爷。这几年你恬不知耻地花二爷的银子,穿金戴银、吃香的又喝辣的,转头却刻薄他德行有亏,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真真又当又立,金笼子里的雀儿尚且晓得卖力啼叫逗衣食父母开心,而你整天作天作地,袁玉珠,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玉珠并未生气,手指轻抚着绽放的桃花,掩唇轻笑:“那戚姑娘你又有多高尚呢?听说你是将门虎女吧,若是你像穆桂英、梁红玉一样凭光明正大的真本事名扬四海,我还敬你几分,可我怎么听说当年你就看了吴十三一眼就跟着私奔了呢?人都道吕布是三姓家奴,戚姑娘一路靠睡爬上去,睡师兄、睡门主、睡王爷、睡陈砚松,你用身体换取名利,你这样的算不算女中吕布?”   戚银环脸气得绯红,她居然被袁玉珠这样的蝼蚁给折辱了!   “放肆!”   戚银环忽地从床上跃起,三两步冲到玉珠面前,不由分说地先将那碍眼的桃花折成碎段,举起瓷瓶狠狠砸到地上,随后一把揪住袁玉珠的衣襟,扬起手,重重地打了玉珠两耳光,“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羞辱我?”   说话间又打了玉珠两耳光,当看见玉珠唇角渗出了血,白嫩的脸颊浮起清晰可见的红指印,戚银环狞笑数声,咬牙切齿地叱骂:“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对十三呼来喝去?说!他人去哪儿了!要是敢说一句假话,老娘先毁了你的容,然后让外头那些粗野汉子干死你!”   玉珠斜眼望向门口的骏弥。   果然,那骏弥缓缓地拔出长刀,冷眼瞪向戚银环,“阁主,王爷上京前交代过,让我等务必守护好真人的平安,真人可是主子极在意的忘年交,若是她出半点事,咱们这些人非但活不了,九族也会遭罪,您是知道主子的脾气!”   “少他妈拿王爷压我!”戚银环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她猛地推开袁玉珠,她仓啷一声拔出弯刀,气势依旧不减,直指向玉珠的脸,可眸中却闪现出抹难以察觉的犹豫。   玉珠恰巧将这抹犹豫捕捉到,戚银环狠辣,但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弱点……   玉珠手轻触摸了下侧脸,烫得很,就跟被细针扎了般疼,她毫不畏惧地讥笑,用一种近似怜悯的眼神看着戚银环,轻轻摇头,“我真觉得你这女人可怜又可悲,哪怕你阖家靠你的功劳封妻荫子、哪怕你做到了无忧阁阁主的位子,可又能怎样?你还不是王爷脚边的一条狗?谁能瞧得起你?你视若珍宝的吴十三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你巴结侍奉的王爷我不屑一顾,至于陈砚松,你听好了,是我嫌他脏,我不要他的,偏你还觉得他香,乐意抱着他睡,行啊,我送你了。”   戚银环动了杀心,手紧紧攥住弯刀,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怎么,想杀了我?”   玉珠挑眉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她盯着戚银环,火气顿时升腾起来,当初善心收留这贼妇,哪料好心没好报,不仅挖她墙角,还辱打她。   玉珠扬手,毫不客气地连打了戚银环一耳光。   戚银环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立马扬刀自卫,但到底顾忌太多,收着力度,只是划破了玉珠的衣襟,顿时,衣裳掉下一角,露出一小块胸口,那凌红的肚兜扎眼得很。   门口守着的骏弥见戚银环动了武,一个健步冲了过来,护在玉珠身前,扬刀打掉戚银环手里的兵器,同时扭头问:“真人你没事吧?”   蓦地,骏弥看见了玉珠胸口那一小块如雪似玉的肌肤和浅浅乳沟,他忽然口干舌燥起来,忙别过脸,从前他还不太懂为何王爷、陈二和吴十三这些人对这女人如此追逐沉迷。   如今,他懂了。   骏弥冷冷地盯着戚银环,“阁主,你似乎越距了。”   转而,骏弥清了清嗓子,皱眉对玉珠道:“真人何必刺激阁主,对您有什么好呢?”   “我开心啊。”   玉珠略扫了眼被划破的衣裳,绕过骏弥,径直走向戚银环,莞尔一笑,“她看着凶悍霸道,可却是纸老虎一只,也就唬唬云恕雨那样的女人罢了。”   玉珠望着戚银环,歪着头,巧笑嫣然:“戚姑娘,我从不否认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好好权衡一下利弊,你若是伤害了我,陈砚松会轻易放过你?你的小情郎吴十三会不会恨你?还有你的主子,会不会惩罚你呢?换句话说,你和你的家人能否承担得起后果?”   戚银环恨恨地瞪着袁玉珠,双拳攥住,一句话都不说。   玉珠冷笑了声,接着道:“你不是想知道吴十三的下落么?让我想想哦。”   玉珠掐着指头,佯装细思的模样,坏笑不已,“那会儿陈砚松说某晚他正在家里睡着,吴十三忽然闯进来骂了他一顿走了,我猜当时你也在屋里吧,你和陈砚松正在那个吧。”   听见这话,戚银环虽极力地隐忍,还是不争气地掉了泪。   “呦,被我猜对了。”玉珠越发觉得恶心,她绝不会在戚银环这种毒妇跟前示弱,得意一笑,“吴十三当时想必没给你们好脸色吧。”   戚银环双拳紧紧攥住,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我再问你一句,吴十三到底去哪儿了!”   “既然求人问事,那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玉珠轻描淡写地一笑,妩媚地扶了下发髻,“你知道的,吴十三素来迷恋我,我让他挑水,他山上山下往返了一夜,肩膀都被扁担磨得血肉模糊;我说喜欢桃花,他就将广慈寺的桃树全都搬来;当日王爷来广慈寺,他害怕我被欺负,据说挑了王府好多一等侍卫哪,那我如果看他不顺眼,让他死远些,戚姑娘,你说他会死在什么地儿?”   戚银环顿时慌了,她晓得自己这样的女人不该动情,可天杀的吴十三就是她命中的煞星,时时刻刻折磨她。   “那你想怎样?”戚银环压住火问。   “跪下。”玉珠下巴朝地努了努。   “什么?”戚银环仿佛没听清般,一脸愕然。   “我说跪下。”玉珠双臂环抱在胸前。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骏弥忽然笑了声,揶揄道:“阁主,真人将来兴许是咱们的主子,跪下认个错不丢人。你仔细想想陈二爷的遭遇,王爷惜才赏了他巡粮使的差事,可他德行有愧,苛待折辱真人,王爷立马将差事收回,这天下姓李,除了长安龙椅上那位,就咱们王爷最大了,若是他晓得您今晚打了真人……”   戚银环脸色极差,身子也在急剧颤抖,忽然,这女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笑道:“真人,小妹先前多有得罪……”   话还未说完,玉珠扬起手,打了戚银环两个耳光。   “做错事就该受罚!”玉珠还是不解气,左右开弓,又重重地补了四个耳光,喝骂:“你爹妈生而不教,姐姐今儿就教你规矩,以后可要好好守着大小尊卑!”   戚银环瘫坐在地上,低着头,杀意频频升起。   她可以接受被王爷惩治、被极乐楼楼主辱骂、被十三讽刺、被陈二爷算计,可是决不能接受被袁玉珠这种草包打骂。   她真的想将这女人大卸八块了泄愤,可是不能,不是么?   王爷的雷霆之怒,她承担不起。   想到此,戚银环忍住泪,仰头望着玉珠,笑着问:“真人现在可以说我师兄的下落了吧。”   “我不知道。”   玉珠退到骏弥身后,她刚才想过了,本质上吴十三和戚银环都是身负累累血债的杀手,只消说出吴十三去了十方城,戚银环肯定会去找他,届时任这俩人相爱相杀去,全跟自己无关了。   可是莫名……她不想说,吴十三若是被戚银环这种可怕的女人缠上,不会好过的。   玉珠耸耸肩,笑得无辜:“当日那个姓吴的家伙同我示爱,我拒绝了他,他脸上挂不住走了,至于去哪儿了,大概岭南一带吧,或许去长安也未可知,哦对了,他走后还托广慈寺的大师送来把剑,我嫌晦气,埋在外头桃树下了,若是戚姑娘想要,那你去挖吧。”   戚银环猛地站起,气得脸都白了,怒瞪着玉珠,厉声喝道:“你耍我啊?”   “对,耍的就是你。”   玉珠勾唇浅笑:“戚姑娘不也耍过我么?咱们姐妹算扯平了。”   “好、好得很。”   戚银环拾起腿边的弯刀,缓缓起身,她拂了下裙子上的尘,望着玉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慢慢地将刀插回鞘中,半晌,冷不丁笑道:“袁夫人,你好得很,妹妹今儿领教了。”   说罢这话,戚银环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扭头,笑着撂下句话:“我也送你句话,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今晚如此羞辱我,我怕你将来承担不起代价,山不转水转,咱们姐妹缘分深,后会有期。”   玉珠冷冷道:“不送!” 第50章第50章   对于羞辱戚银环,玉珠是打心底里兴奋的,极乐楼的顶尖杀手能怎样?无忧阁阁主能怎样?魏王得力臂膀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她逼得下跪认错!   可玉珠同样清楚得很,戚银环咬牙切齿地服软,最大的原因是上头还有位魏王压着。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它不光带来锦衣玉食和珍宝首饰,更要紧的是,它能带来高人一等的台阶、云泥之别的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控、生杀大权的定夺……所以,陈砚松和戚银环之流会孜孜不倦地追求权利,崔锁儿、云恕雨之流柔顺恭敬地侍奉权利。   待夜深人静后,玉珠逐渐从报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不禁有些后怕,俗话说宁得罪十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难不保戚银环将来不会报复她,可一味地畏惧退缩,那就是纵容恶人持续欺辱。   再说,如她之前判断的那样,戚银环想要对付她,也真要仔细掂量一下后果能不能承担。   日子就这般过了两个月。   转眼间,兰因观外的桃花落尽,枝头长满了鲜绿的叶子,夹袄换成薄衫,手炉替成团扇,盛夏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这两个月,风平浪静。   戚银环没有来寻衅滋事,陈砚松身兼巡粮使、供应行宫地砖和各种各样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陈家老大正焦头烂额地应对砖窑人命官司,大嫂子陶氏来来回回去娘家搬救兵,甚至放低了姿态来兰因观说情……   人活着就得应对数不清的烦心事,万般皆苦。   暑日酷热难当,兰因观在山上,前后门一打开,穿堂风一吹来倒也凉爽,就是这儿树多,容易招蚊虫。   天才刚亮不久,树上的蝉就开始奋力嘶鸣。   玉珠换上那件薄如蝉翼的青烟罗褙子,手摇着团扇,出了房门,放眼望去,璃心此时正坐在大梨树下,用小银夹子仔细地挑燕窝的毛,阳光从树叶缝中渗下些许,打在了这丫头的肩膀上。   玉珠不禁用帕子抹了把后脖的热汗,笑着问:“你不热吗?快挪个地方。”   璃心笑道:“这阳光敞亮,正好能把毛挑干净,往年咱们在陈府吃的燕盏可干净了,泡发了直接就能上火炖,如今市面买的这些燕窝最是污糟,夫人今晚上想吃什么?我好提前预备下食材。”   玉珠轻摇着团扇,莞尔:“你这丫头最近怎么改性子啦,忒勤快了些,前儿我心血来潮,略提了一嘴,说想吃烤肉,嚯,你昨儿就给我弄了条炙羊腿,害得我吃了上火,嘴里长了疔,大半夜还流了鼻血。”   玉珠身子斜倚在门框上,故作思考片刻,笑道:“若说想吃什么,今儿忽然想吃加了碎冰的莲子汤和芸豆糕,算啦,大热天的总是劳烦你爹爹城里城外地来回跑,我心里过意不去。”   璃心脱口而出:“那有什么麻烦的,只要涉及夫人你的事,他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儿,璃心忙掩住口,眼里闪过抹慌乱,心也跟着砰砰乱跳起来,偷摸瞧去,正房门口立着的夫人神色如常,摇头笑说福伯年纪大了,咱不要任性,要体谅他老人家。   璃心松了口气,暗道还好还好,夫人她并未察觉到异常。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玉珠一惊,兰因观平日除了送柴、水的伙计,再不会来旁人,会是谁?正在她思索间,只瞧洞开的后大门忽然涌现了好些个穿着银鳞细铠的卫军,皆手持兵刃,自觉地分开两队,守在观外,而从中间走来个身量高大魁梧的男人,正是魏王。   魏王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白粗布直裰,头上戴着玉冠,腰间悬着块蟠龙璧玉,依旧气势逼人,在他身后跟着崔锁儿和那一等侍卫骏弥,崔锁儿戴着纱帽,热得脸通红,卖力地用大蒲扇不住地在主子后头扇。   见这些人来,玉珠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脑中想起的全都是当日魏王那些极尽暧昧和暗示的动作言语,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却猛地想起那个为她出头的吴十三早都离去,而福伯今儿天未亮就回城中的家去打扫,偌大的兰因观此时就她和璃心两个。   在那瞬间,她有些后悔两个月前没有按照陈砚松安排死遁,可转头一想,普天之大莫非王土,没有路引她能逃哪儿?万一惹怒魏王,牵累全家无辜之人又该如何。   罢了,还是那句话,一味地畏缩惧怕,恶人会更恶,若是魏王敢强迫,那她宁为玉碎。   想到此,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大步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王爷万安。”   “快起来,真是许久未见了。” 第51章第51章   太阳越升越高,蝉鸣得也越发卖力,偶尔吹来阵凉风,吹得梨树叶呼飒飒响。   玉珠端起手边的罗汉杯,发现杯中的清茶也泛起细微的涟漪,抿了口,微苦,她不想再继续讨论吴十三这个人的话题,忙岔开这个话题,主动问:“王爷此番去长安,可遇着什么新鲜的事了?”   魏王一怔。   这么久了,玉珠对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和疏远,还从未这般同他闲话家常。   魏王自是心花怒放,但面上却并未表现出半点,抬手将落在腿面上的绿叶拂去,笑道:“嗐,原是太后重病,孤王马不停蹄地赶去长安侍疾,恰巧京城发了巫蛊案,前朝后宫牵连了无数人,旁的不提了,皇兄最宠爱慧贵妃竟也是主犯之一,她被赐毒酒自尽,她哥哥礼国公阖家也受到了连累。”   玉珠心里一咯噔,叹了口气,“小时候,哥哥倒是教妾身读了些史书,他说古来但凡涉及巫蛊之事的,动辄成千上万的人获罪下狱,也是可怜礼国公家无辜的孩子们,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到了泥里。”   “你是母亲,心也格外软些。”   魏王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淡淡笑道:“本质还是朝廷的党争纷争罢了,皇兄要坐稳那张龙椅,手上必定要粘无数人的血,哎,只是这遭真真可怜了孤王那小侄儿李昭。”   玉珠顺口问了句:“这是怎么说的?”   魏王笑道:“孤王这个侄儿李昭,他是皇兄第十二个儿子,打小没了娘,又不被我那皇兄待见,是在太后跟前儿长大的,他原跟礼国公家六姑娘高妍华定了亲,年底就该完婚的,这不,那小姑娘因她姑妈慧贵妃之事被牵连,叫打入了内狱,我这傻侄儿居然跑到勤政殿外跪了一夜,恳求皇帝宽恕六姑娘,意料之中,陛下龙颜大怒,命人将李昭逐走,这傻小子居然还没放弃,竟暗中去了首辅府中,跪下恳求首辅救救六姑娘,这些个高官都是滑不溜手的泥鳅,张首辅嘴上答应了,这头将我那小侄儿温言哄走了,转头就偷摸找了太后,这不,太后将这傻小子禁足在慈宁宫,派了十几个太监嬷嬷盯着,不许他出门半步。”   玉珠也是感慨万分,“这位皇子听着是个性情中人,哎,太后估计也是怕皇子惹祸上身,这才不让他出去的。”   “你看得准。”魏王摇头笑笑,“我这小侄儿确实有情有义,可若是放在朝局之中,情义这东西轻如鸿毛,他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见玉珠谈兴颇浓,魏王喝了数口绿豆汤,接着道:“孤王瞧他整日介闷闷不乐,便将他带去上林苑打猎散心,哪晓得这小子被太后养成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客,拉不动弓便罢了,居然还害怕射杀飞禽走兽,那成嘛,打不成猎,孤王便教他骑马,谁知那马忽然发了性,狂奔起来,顿时将这小子摔翻在地,当即晕了过去。”   听见此,玉珠惊得捂住口,忙问:“那皇子无碍吧?”   魏王眼里的鄙夷之色甚浓,冷哼了声:“没事儿,脸上挂了彩,左胳膊扭伤了,估摸着是被惊吓到了,当晚就发了高烧,孤王当时心里过意不去,带了伤药去慈宁宫探望,哪知被太后狠狠骂了通。”   越说越气,魏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厌烦道:“太后骂孤王不安好心,蓄意谋算他宝贝孙子的性命,还骂孤有鹰视狼顾之相,看见孤就厌烦,让孤赶紧滚回洛阳,给孤指了好几个学士,命孤跟着学士多读圣贤书,修身养性,收敛张狂性子。过后太后又将陛下宣到慈宁宫来,将陛下也指着鼻子痛骂了通,说陛下平日里薄待冷落她孙子,根本不是个好君父,又哭哭啼啼地说她老婆子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如今还活着,孙儿就被父亲和叔父伙着欺负成这样,看来你们兄弟根本不把她老婆子放眼里,倒不如她这就带孙儿去给先帝守灵去,也省得碍了陛下和魏王爷的眼。”   魏王鼻孔发出声冷哼:“咱们这位陛下最是孝顺,忙不迭携孤给太后磕头认错,最后还给那十几岁小孩子封了王,这才将老太太的毛摩挲顺喽。”   玉珠掩唇轻笑:“太后娘娘当真是疼爱这位皇子哪。”   魏王愤愤道:“太过溺爱,只怕李昭小儿命贱,承受不起这泼天的福分,孤王瞧他那孱瘦懦弱的样儿,怕不是个有寿数的人。”   说到这儿,魏王不由得长叹了口气,颇有些酸道:“小时候太后最疼爱孤王,常常夸孤勇武无双、机智过人,她其实更属意孤王登上大宝,奈何皇兄是嫡长,虽平庸无能,但母后终究不敢逾越不礼法,只能委屈了我。哎,如今她上了年纪,一点也没有当年的慈爱温柔,脾气越发暴躁刁钻,如今为了李昭那小崽子,她居然当着下人的面儿将孤骂得一文不值,孤实在受不了,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了长安。”   玉珠心里有些疑惑,她在闺中时就听兄长谈起过这位当朝太后,扶幼子登基,多年来垂帘训政,与民休息,行仁政施恩于天下,想来这样一位厉害人物,不会因为溺爱孙子而厉声训斥王爷吧,什么鹰视狼顾,又什么读书养性,倒像是……呵斥约束。   见女人皱眉深思,魏王不禁凑近,温声笑道:“孤王这口气憋闷了这么些日子,身边净是些阿谀奉承之辈,要么是些只知道卖弄狐媚的庸脂俗粉,孤实在是没人倾诉,也就是和夫人你能说上几句话,咱们是忘年交嘛,随意聊,你别太拘束了。”   “是。”   玉珠身子往后撤了些,始终与魏王保持距离,暗道,人与人之间最是忌讳交浅言深,她自然不会将心里的话直白说出来,于是想法子岔开这个涉及朝政的话头,颔首浅笑:“王爷恕罪,妾身方才听您谈起家事,不由得想起远在江州的娘家兄长,哎,他还不晓得我同陈二爷和离了……”   “他晓得。”   “啊?”玉珠顿时愣住,疑惑地望向魏王。   魏王笑道:“回洛阳时路过江州,孤想见见夫人长大的地方什么样儿,便留了几天。”   “什么?”玉珠惊得站起来,顿时有些慌了。   “莫急。”魏王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坐下,“也正是孤生了好奇之心,否则夫人估摸着将来都见不着你兄长了。”   玉珠心狂跳,焦乱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忙道:“烦请王爷告知。”   魏王不慌不忙道:“从前孤听荫棠说起过他这位大舅兄,最是刚直不阿,眼里不揉半点沙子。你想必知道,你家乡有个来头不小的安德侯,他可巧要扩修家祠,正好占了你家郊外一块上好的良田,那安德侯也是个张狂的,你说想要人家的地,花点银子买就行了,这王八蛋非仗着权势强占,你哥哥在当地有声望,并不畏惧,写了状子告了上去,当时知府秉公处理了,命安德侯将地还给袁家。”   “我晓得那位安德侯的。”玉珠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鼻尖都冒出了汗,“他仗着女儿宫中得宠,又诞下了皇子,常以国丈自居,十分嚣张跋扈的,怎么肯善罢甘休,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魏王从腕子上褪下佛珠手串,掐数着那如龙眼核般大的小叶紫檀佛珠,笑道:“去年秋天你哥哥正好参加乡试,安德侯暗中命人摸进你家,换了你兄长要带入考场的笔,笔筒中藏了夹带,你哥哥却茫然无知,后头他进考场后,正巧被监考官搜查出来,人当即就给扣下了,也怪你哥哥倒霉,去年皇帝下令严肃考风,要杜绝科场舞弊,你哥哥直接从考场给拉进了牢狱。”   玉珠气得面颊通红,拳头锤了下腿,眼泪不住地掉,“怨不得去年底我给江州寄了几封家书,总收不到回信,我怕搅扰哥哥读书,不敢打扰,原来哥哥竟……”玉珠眼中尽是泪,哽咽着问:“我哥他没受刑吧。”   “进去后肯定免不了一顿打。”魏王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女人,柔声道:“当时事发的急,尽管你哥百般喊冤,可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你家侄儿袁文清可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小子,他赶忙写了伸冤状子递上去,卖了家中的地四处奔走,同时又写信给你,希望姑父陈砚松能出手相救。”   魏王故意问:“怎么,荫棠竟没给你说过这事?”   玉珠银牙紧咬下唇,恨恨道:“他当时只顾着和妓女调情,和我打架,怎么顾得上管我家的闲事!”   “不要这么说嘛。”魏王勾唇浅笑,假意劝慰:“许是安德侯中间使了手脚,把信笺扣下也未可知。”   玉珠含泪点头,赶忙问:“那后面是您替我哥作主平冤的?”   魏王顺势抓住女人的手,笑道:“当时学政和江州刺史商议后作出判决,革除你哥和你侄儿的功名,三代不许科考,主犯流放至象州,即刻执行。孤王到江州的那日,正巧是你哥被流放之时,他是你兄长,那四舍五入便是孤的亲友了。”   玉珠晓得魏王话里什么意思,立马低下头,她想抽回手,却被这男人攥得紧紧的。   见女人这般,魏王一笑,大拇指轻轻揩她的手背,接着道:“孤王听了你哥的陈述,立马猜到此事定和安德侯有关,冷着脸让地方官彻查,呵,不出两日,就抓到当日偷偷潜入袁府更换笔的小贼,拿到了口供,替你哥哥翻了案,恢复了袁家父子的功名。”   玉珠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松了口气,可很快又皱起眉,担忧地望着魏王:“可那安德侯毕竟是宫里娘娘的兄长,您……”   “孤还是陛下的亲弟弟呢!”魏王轻拍着女人的手,骄矜道:“江州离长安不远,孤连夜带着人证物证返回长安,当面跟陛下陈述此冤情,陛下勃然大怒,削去安德侯的爵位,以诬陷天子门生之罪,收回朝廷赏赐所有钱帛田地,打了这老贼五十庭仗,依律判入狱八年,同时将安德侯的女儿陈德妃降为美人,皇子交由太妃抚养。”   听到这儿,玉珠赶忙跪下给魏王磕了三个头,“王爷大恩大德,贱妾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魏王起身亲自扶起玉珠,男人眼里尽是疼惜,按住女人的肩膀,轻轻摩挲着,柔声道:“孤说了,孤和夫人是忘年交,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玉珠只感觉魏王的手如同烧红了的铁般烫,他高大的身躯就像座小山,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让人难以逃跑。   她想反抗,一想起自家兄长和侄儿的前程性命全都是他保住的,怎么都不敢挣扎。   玉珠心里又怕又委屈,只是低着头掉泪,咬牙强甩开魏王的手,后退了数步,噗通一声跪下,跪在男人脚边,哽咽得声音都颤抖了,“王爷,您是天之骄子,妾、妾不过是蒲柳之姿,真的不配,求、求您了……”   魏王倨傲一笑,比起以前的冷漠,她这次的反应和态度,他很满意。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崔锁儿贴心地上前扶起玉珠,谄媚笑道:“夫人莫要说这样的话,仔细伤了王爷的一片真心,你们袁家可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您不配,那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谁配呢?”   魏王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喝道:“你话太多了!”   崔锁儿吓得脸都白了,跪下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磕头,紧接着又猛扇自己耳光,他原只是想推波助澜一下,没想到竟没留神,差点揭了王爷的底,“王爷恕罪,求王爷恕罪。”   魏王剜了崔锁儿一眼,并未理会,他将大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取下,放入玉珠手中,垂眸看着窈窕貌美的女人,柔声道:“先帝当年得了块上好的籽玉,他命匠人做了章子,剩下的料又雕了两只扳指,赐给了皇兄和孤王,今日孤将这枚扳指赠予你。”   玉珠忙往开推,“这太贵重了,妾出身卑微,实在不敢当。”   “卑不卑微,不过是孤一句话的事。”魏王强行合住女人的手,让她收下那只玉扳指,并且俯身,轻吻了下她的手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暗示,这次,几乎是明着说,“孤说几句实话,你也别恼,你兄长才干平平,将来顶多做个末流的地方官,但你侄儿袁文清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杰,若是有名师指点,有孤这样强大的靠山庇佑,将来必定大放异彩。”   玉珠紧咬住下唇,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只能听见魏王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旋。   “袁夫人,孤不会强迫你,你是个聪明人,好好考虑一下。” 第52章第52章   魏王走后,玉珠久久不能平静,刚准备泡澡清醒一下,谁料那王府的大总管崔锁儿又来了。   原来,崔锁儿奉魏王之命,过来送各种珍贵补品和家具,什么螺钿拔步床、牡丹纹样银胎漆盒、八则妆花缎……吃的用的应有皆有。   玉珠不敢收,可那位崔大总管立马跪下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双拳抱住直摇,说老奴今儿在夫人跟前胡说八道,回去就领了十几个嘴巴子,今儿这些东西若送不到观里,咱们这些人回去全都没好果子吃,求夫人慈悲。   没法子,玉珠只能暂且让王府的下人将东西搬进来,等过后再做处理。   晌午过后,天空黑云密布,电闪雷鸣间,暴雨倾然而至,雨后的兰因观焕然一新,院子里的青砖被洗净,凹陷处洼着清水,大梨树的叶子透绿油亮。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的鳞云烧红了,因在积水处,犹如春日里的花瓣般漂亮。   夏日炎热,主仆三人的饭食多摆在院子里。此时,石桌上已经摆上三道菜,一条清蒸鲫鱼,两道素菜,以及一壶春日时酿的桃花小酒。   玉珠没什么胃口,胡乱地扒拉着饭,垂眸望去,跟前放着魏王留下的那枚玉扳指,这是权势地位的象征,亦是一把扼在喉咙上的枷锁,从前她自负清高,宁为玉碎,可现在……   玉珠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对面坐着的璃心正好捕捉到这一幕,夹了一大块鱼送嘴里嚼,扫了眼桌上的玉扳指,手好奇地伸过去想要拿起看看,谁料被福伯用筷子重重地拍了下手背。   璃心嘟着嘴,痛得连揉手背,生气地瞥了眼她爹爹,转头望向玉珠,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今儿送了那么多厚礼,又、又把贴身的扳指给了你,算不算提亲了呢?”   玉珠心里事多,只是默默吃菜,并没回答。   璃心两条胳膊撑在桌上,身子往前探,不依不饶地问:“夫人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会不会嫁给王爷?”   玉珠柔声笑问:“你怎么看呢?”   “嗯……”璃心沉思了片刻,“夫人你和陈姑爷和离,不就是因为那个花魁娘子嘛,我听说王爷就比皇帝的位子小一点点,他肯定有数不清的侍妾美婢,到时候你肯定要生气,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玉珠暗笑,还真是孩子气,她故意问:“王爷不好,那你觉得我跟谁合适?”   “吴大哥啊。”璃心脱口而出,“吴大哥年轻,长得又那么英俊,光看着就赏心悦目,而且对夫人那么的痴心关爱,你要是跟了他,保管一辈子都享福。”   “越说越没规矩了!”福伯将筷子重重地按在桌上,虎着脸,叱道:“这话是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小丫头能说的么?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吴十三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不可以随便提起,否则会给咱们惹麻烦的,你还把他的名字拎饭桌上,当爹爹不敢揍你么?”   福伯扬起手,佯装要打。   璃心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气道:“通缉犯又怎样,不兴人家改过自新吗?爹您从小教我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吴大哥对咱们真的特别厚道仗义,若是有个哥儿对我这么好,我立马就嫁了。”   福伯轻打了下闺女的头,“呸,你甭以为我不晓得,最近你经常和王庄里那个挑水送菜的小子宋逢春眉来眼去的,区区庄户的儿子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回头我要找老宋头说道说道,让他管好自家小子!”   璃心羞红了脸,“宋大哥出身虽然低,可我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啊,爹爹你也太小看人了。”   “你还敢说!”福伯手指戳了下璃心的脑袋,“咱们袁家是书香之家,你以后起码要找个读书人,看上个种地卖苦力的算怎么回事。”   玉珠见这对父女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忙劝和,她摩挲着璃心颤抖的背,柔声道:“你不要怪福伯凶,女孩子成亲是大事,可马虎不得,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紧张你,怕你被坏人骗了。”   说到这儿,玉珠轻轻推了把璃心,笑道:“好啦,别哭了,去帮我乘碗汤。”   璃心嗯了声,起身抽泣着去厨房了。   福伯望着女儿单弱的背影,咬牙骂道:“这丫头真被我给宠坏了。”   转而,福伯沉重地放下碗筷,担忧地望着玉珠,“姑娘,瞧魏王如今这架势,对你是势在必得的,你怎么想的?”   玉珠盯着那枚扳指老半天没言语,忽然抬头问福伯:“您呢?您怎么看?您是长辈,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不妨说说。”   福伯沉吟了片刻,眉头蹙起,“说句不中听的,姑娘,你就算想吃回头草,跟陈姑爷和好,一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俩到底有了隔阂间隙,怕是破镜难再圆,二则陈姑爷就算再精明强干,还是臣服于王爷脚下,头先他同意你住进兰因观,便已经能看出他的选择了,那陈家不是个能长久的去处,至于那吴十三,年轻人虽热心,可却不是个良人,跟着他注定了颠沛流离,何必呢。”   玉珠苦笑:“您的意思是让我妥协,去给王爷做妾?”   “倒不算妥协。”福伯叹道:“起码王爷从未逼迫过你,也未曾给过你难堪,再者皇家王室之侧妃,到底和寻常人家的侍妾不同,那是能上宗谱玉牒的庶妻,有名分品阶,听说还有俸禄哩,可见王爷给了你极大的体面。于将来看,姑娘若嫁入了王府,有了王爷庇佑,一辈子吃穿不愁,也没有豪强权贵敢欺辱你,而王爷这回帮了你哥哥这么大一个忙,说句难听的,袁家要有朝廷有人,必定飞黄腾达。”   “我晓得您老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和家族着想。” 第53章第53章   忽然,玉珠特别生气,她真是越发觉得吴十三这个人行事鬼祟……世上所有不好的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当初明明头也不回离开的,怎地又回来,厚颜无耻、脸皮真厚!   他什么时候接触璃心的?   他是才回中原不久,还是压根未曾离开?   他偷偷来兰因观的目的是什么?又想要引诱她?   正生气间,玉珠不小心踩到根干树枝,咯嘣一声脆响,在这静谧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玉珠的心狂跳起来,她要被外头的人发现了么?   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福伯的怒喝声:“死丫头,我早就疑心你私会男人,可让我逮住了吧,姓宋的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老夫今儿非打出你的牛黄狗宝了,嗯?你你你,你是吴十三?”   紧接着,吴十三略显尴尬的笑声传来,“伯伯,好久不见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福伯压着声,声调中全是不可置信,“你们俩怎会在一起?莫不是……”   璃心急忙解释,“您可别乱猜,吴大哥就是托我给夫人送点吃食。”   福伯再次叱道:“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半夜私会男人,传出去谁还敢要你!臭丫头,赶紧滚回去挺尸!”   转而,福伯压着火气说:“烦请吴先生移步,咱们爷俩聊聊。”   听到此,玉珠怕发出声响,急忙脱下绣鞋,赤脚奔回上房,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屋里漆黑无比,她手捂住心口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偷看,没多久,璃心气呼呼地从前门进来了,恼怒地将打门摔上,大步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玉珠心里数了几百个数,等外头没动静了,这才略松了口气,原本,她该将门户关好,上床休息,装作根本没发现吴十三回来,可鬼使神差,她轻手轻脚地再一次打开房门,赤脚出了屋子,又疾步朝后小门行去,尽量不发出半点声音打开木门,走出兰因观。   极目望去,此时天上一轮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撒下人间,犹如给大地披上层如雪似雾的轻纱,风吹来,将桃树叶子吹得飒飒作响,福伯的小屋的窗子亮着灯光,给这静谧黑夜增添了些许暖意。   玉珠提起裙子,朝小屋走去,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怒斥吴十三的无耻,然后再一次将他逐走,可走到门口,却迟疑了,她屏住呼吸行到半开的大纱窗旁,偷偷地侧身往里看。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罢了。   昏黄油灯下,福伯脸上额头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面无表情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杆烟枪,两指默默地从灰布烟袋里夹出点烟丝,填进烟锅里,随后将烟锅对准灯焰,猛抽了口,嘴边顿时冒出片灰白的烟雾,老人顿时也咳嗽了几声。   在福伯旁边,赫然坐着个极俊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他好像晒黑了些,不同于往日的吊儿郎当,他身上似多了些许忧郁,那双微蓝的眸中也仿佛从烂漫的春过渡到了秋的愁,让人一眼就陷进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福伯问。   “有七八天了。”吴十三不住地搓着双手,看上起似有些紧张,“我、我其实……”   “你别怪伯伯说话难听。”福伯狠抽了口旱烟,“你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心儿是个傻孩子,大半夜的偷偷同你见面,总归不大好,你便是为了玉珠,也不该这样。”   “是我莽撞了。”吴十三沉声道歉。   此时,屋里烟雾缭绕,屋外夏虫嘶鸣,炎热夏夜似乎有了些许凉意。   福伯又往烟锅里装了些烟丝,思忖了良久,叹道:“十三哪,咱们爷们都是敞亮人,又相识一场,伯伯今儿就算得罪你也要说一句,这一路走来,我确实看到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你们到底身份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你应该不忍心看她后半生过着被官府追杀、有家不能回、四处飘零的动荡日子吧。”   吴十三没反驳,头越发低垂,苦笑了声:“其实我就是想给她送点吃食,没打算现身的,我也不敢打扰她平静日子,可又担心得很,那时她为了赶我走,故意说要同陈砚松和好,我怕她又被姓陈的苛待,就、就想偷偷躲在暗处护着她,如今瞧着他们夫妻仿佛确实缘分尽了,哎,等她有了更好归宿,我立马走,绝不打扰。”   福伯揉了下眼睛,长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柔声问:“回来后住哪儿?”   “广慈寺里。”   福伯皱眉道:“以后别赌了,也别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好好寻个营生过日子。”   “赌早都戒了。”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我现在干走镖,偶尔去码头扛包、帮闲,挣得银子都干净。伯伯,有饭没?我一整日还没吃东西。”   “有。”福伯将烟锅在桌子腿儿磕了几下,挽起袖子,“下午还剩半锅莲子粥,我再给你炒个韭黄肉丝。”   听到此,玉珠什么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她从哪里出来,就回哪里去。   这一晚,玉珠彻夜难眠,合衣而坐至天明,脑中很乱,可好像又很清晰,去年道今年发生了太多事,找女儿、和离、魏王,还有吴十三。   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吴十三。   他的轻佻引逗,他的仗义温柔,他的桃花和剑,还有他热烈的示爱,以及被伤害后愤怒的转身,所有的事就像昨日的流沙,一点点从沙漏里倒出来,几乎要淹没了她,不知不觉中,吴十三这样的人居然也在她生命中有了一席之地。   玉珠迷惘了,这世上真有吴十三这般痴情守一的男人?   约莫卯时,天已经蒙蒙亮,狂躁了一夜的夏虫终于累得睡去,纱窗蒙上层属于晨曦的微蓝,屋里仍暗着,不多时,外头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只听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   玉珠扭头看去,原来是璃心,这丫头怀里捧着个插了数枝百合花大瓷瓶进来了,瞧着睡眼惺忪,似乎还未梳洗过。   “哎呦。”璃心倒吸了口冷气,笑着嗔:“夫人您啥时候起来的?坐床上一动不动的,把我吓了一跳。”   “刚醒。”玉珠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望着那几朵还未绽放的百合,故意问:“哪儿来的花?”   璃心笑道:“往山上挑水的宋家小哥送来的,你喜不喜欢?”   玉珠想呵斥几句璃心擅作主张,可又忍住了,淡淡笑着说了声“喜欢”。   璃心将百合放在案桌上,用帕子仔细地擦瓶身上的水珠,扭头问:“姑娘,除了莲子粥,你还想吃什么?”   玉珠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随便吧。”   璃心脱口而出:“这季节毛桃最好吃了,一咬下去,满口的鲜甜汁液。”   玉珠被这丫头的天真无邪逗笑了,“正好,我也想吃毛桃了,可又要劳烦山下的那位宋家小哥去集市买了。”   璃心哪里晓得自家姑娘已经知道吴十三回来的事,下巴高抬起,嘿然道:“他呀,你放心,他可乐得去买哩。”   这一日,玉珠原打算让福伯赶紧去雇些人,将魏王送来的扳指和家具等物全都搬回城里,可忽又迟疑了,前脚魏王才说了他帮哥哥父子逃脱了逃狱之灾,后脚她就这般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有点太过不懂分寸。   还是再等些日子,缓缓说,除了入王府侍奉,旁的他要怎样报答,她都可答应。   事到如今,她总算慢慢体会到了魏王的手段,他就像高明的猎人,精心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网来捕获小兽,小兽一开始或许还凭借着本能挣扎、逃跑,可后面,这个猎人不断地投喂、施恩、收网,小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扼住咽喉,可却无能为力。   不过她总觉得,魏王对她有些过于用心和敬重了,完全不像藩王该有的霸道跋扈的举止,这就很奇怪,或许有一日她想通这点,事情就有了转机。   与此同时,白日里,玉珠也在观察着璃心的一举一动,瞧见这丫头在清晨时分,将一张写了字的纸用石块压在了正大门旁的拐角处,晌午时,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农家小孩儿来取纸,而在深夜四更左右的时候,吴十三提了满满一篮子新鲜果子,放在正门口,待了小半个时辰后默默离去。   玉珠原本打算装聋作哑,只要他不出现在她面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他爱做什么便去做去,甚至在后来的几天,当璃心问起她还想吃什么果蔬,她只说胃口差,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言下之意是想让璃心转达给吴十三,不需要再这么殷勤地送吃食了。   没成想吴十三却送来了能开胃的山楂、爽口的小菜。   一连过了七八天,终于,玉珠再也忍不住,她觉得有必要再一次跟吴十三当面说清楚,吴先生你这么做都是徒劳的、没意义的,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第54章第54章   七月初七,天干物燥,酷热将桃树叶子晒得卷曲,地面烫的几乎能煎蛋。   酉时用晚饭,玉珠心里装着事,压根没吃几口;   戌时她做刺绣静心,没成想指头被银针扎破,顿时流出了血;   亥时沐浴,她反复盘算,今夜面对吴十三时,不能给他一点希望,应该还像两个多月前那般冷着脸,高高在上地呵斥他别痴心妄想,赶他走。   对,就这么办。   子时三刻,玉珠穿上那件得体的对襟罗衫,并将长发梳成乌蛮髻,只戴了一支桃花银簪,移步去大门口等。   深夜的兰因山无比寂静,万物被黑暗吞噬掉,大门口悬挂着的两只红灯笼就显得格外扎眼,不多时起了风,天空那弯月被刮起的沙尘迷住了,略显得有些昏黄。   尽管在夜里,依旧闷热得很,玉珠穿得厚重,摇团扇根本没用,整个人仿佛置身蒸笼中般,从地底传来的热气似将她浑身的血都煮沸了,咕咚咕咚冒着烦闷的泡,她将衣裳的襟口稍稍往开扯了些,这才稍微松快些。   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玉珠没了耐心,刚准备回去,忽然听见前方响起阵轻快的脚步声,她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忙闪身跑回观里,关上大门,躲在门后观察。   果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出个高大轩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   他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手里提着个藤篮,在走近兰因观的时候,这男人忽然停下脚步,特特从篮子掏出只水囊,将帕子浸湿了,仔仔细细地擦拭头脸,又整了整衣衫,快步朝正门走来。   玉珠顿时屏住呼吸,之前的理直气壮的嫌弃竟忽然消失了,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吴十三走上青石台阶,俯身轻轻地将篮子安放在门口,他并未立马离去,而是怔怔地立在原地,盯着门板出神,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珠松了口气,犹豫再三,哗啦一声打开了门。   与此同时,已经走到下山路口的吴十三停住了脚步,他并未回头,猛地往前奔了数步,忽然又驻足,垂首盯着自己双手,没有转身。   两个人。   她在观内,他在观外,谁都不说话,惟有山间风呜呜刮来,撩动人的衣衫。   这次,玉珠率先踏出了兰因观,轻声喊:“吴十三。”   吴十三略微侧过头,闷声说了句:“无意打扰,我这就走。”   “你已经打扰了。”   玉珠率先坐到了最上边一级台阶上,淡淡道:“咱们说几句话吧。”   吴十三闻言,身子顿了顿,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他始终未敢抬头直视玉珠,自觉地坐到了最底下的那层石台阶上。   两个人就这般,一上一下地坐着。   玉珠轻摇团扇,斜眼瞥了下,篮子里装了五只薄皮香瓜,她抿了抿唇,又往前看去,吴十三此时背对着她,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他穿着粗布衣衫,袖子和裤脚高高地卷起来,露出的胳膊略微暴起筋,无不彰显著力量,小腿修长匀称,脚踝骨明显,左脚蹬着的布鞋破了个洞。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女人在观察他,吴十三坐直了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不冷不热道:“放心,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纠缠你,原本只想在深夜送点吃食,若你觉得是负担,以后就不送了。”   “嗯。”   玉珠点了点头,有些失落。   她指尖轻滑过扇面上绣的牡丹花,淡淡笑了笑,准备了好几日拒绝驱赶的话,想了好多遍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没想到再次见面,竟都能如此平静。   “你……你过得好么?”玉珠轻声问。 第55章第55章   两个多月来的所有烦闷痛苦,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吴十三策马狂奔在深夜的官道上,马蹄得得得声回响在空谷,飞起的扬尘蘸了月光,如银似雪,温热的晚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仰头望去,天上那弯月亮都像笑眼。   一个没留神,吴十三竟从马上翻了下来,连滚了十几圈才停下,他并未觉得疼,站起后大步冲到河里,手掬起数捧水来洗脸,清凉的感觉让他知道,这并不是梦,是现实。   玉珠没有排斥他,甚至还和他相谈甚欢!   吴十三吹了声口哨,将马儿唤回来,策马回了广慈寺,他想将这件事告诉惠清,可又烦老和尚在他跟前嘀咕什么色即是空,于是将马儿安置到厩后,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偏僻的小院。   离得老远,吴十三听见阵银铃响动,略抬眼,便看见他的那间小禅房油灯亮着,在窗上堪堪映出一小片昏黄,如同一把满是斑驳绿的铜锁,扼住人的咽喉。   吴十三的笑凝固住,他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果然看见床边坐着个高挑女人,戚银环,大夏天的,她穿黑衣黑鞋,面上戴着纱,简直像将自己包在蛹中般。   吴十三自顾自地抓了把皂豆洗手,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啊。”戚银环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委屈道:“当时你怒气冲冲闯进别院,骂了通我拧身就走了,从此音信全无,没良心的,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说话间,戚银环起身,徐徐走到吴十三身侧,手攀上他的胳膊,捻了下男人的衣裳,喋喋不休地问:“这种布料不透气,这时穿着最热了,你晒黑了,但比以前更结实了,这两个月去哪儿了?”   吴十三不动声色地转身避开女人,拿起抹布擦拭供桌上的佛像、香炉和惠清送他的那串金丝迦南木佛珠,淡淡道:“这里是佛寺清静地,你不适合来,若是被其他和尚发现了,不好。”   戚银环笑嘻嘻地问:“你在赶我走啊?”女人扬了下手里的弯刀,眨眨眼,语气俏皮轻松,“可是怎么办,我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惠清那老秃驴,他怕我大开杀戒,屠戮了他的那些个大中小和尚,忙不迭地打开中门,低头退到一边,弯腰恭请我进寺的。”   吴十三摩挲着佛珠,嗤笑了声:“主持的武功远胜你我,他不对你动手,多半是想打开慈悲之门,给你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少他妈的念阿弥陀佛!才吃了几天斋,你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戚银环大怒,将弯刀咚地一声按在桌上,“我戚银环这辈子作恶太多,绝不可能回头,谁也甭劝我回头。”   “哦。”吴十三淡漠道:“那你走吧。”   “我不走。”戚银环冲上来抱住吴十三的胳膊,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师哥,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下来的,天天担惊受怕,怕你被追杀,又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后悔了,我不想放开你。”   吴十三厌烦地抽走自己的胳膊,连退了数步,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将女人盯得发毛了,这才冷冷道:“银环,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许动她一根毫毛,否则我必要你付出代价,谁让你找她麻烦的。”   “袁玉珠,又是袁玉珠!”   戚银环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一把将供桌上的瓜果香炉全都拂到地上,咒骂道:“我真不晓得袁玉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男人一个个见了她都跟着魔了似的,总有一天我非得千刀万剐了她!”   吴十三剜了眼女人,慢慢地卷起袖子,手指向外头,“我不在寺里开杀戒,走,咱们出去解决这事。”   戚银环见师兄阴沉着脸,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索性豁出去了,将面纱一把扯下,疯狂地撕自己的衣裳,不多时,便脱得只剩下凌红肚兜和墨绿的绸子亵裤,那原本窈窕白皙的妙曼胴体如今遍布鲜红鞭伤,一条叠加一条,脖子和脸上也有数条,看着触目惊心得很。   “怎么回事?”吴十三皱眉问。   “还不是因为你那晦气的袁玉珠!”戚银环嘤嘤哭了起来,身子剧烈颤抖,委屈地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王爷从长安回来后,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在他跟前告了我一状,王爷恼了,不由分说将我吊起来抽了一顿,害得我好多日都没法出门,他警告我,不许我靠近兰因山,若是再招惹那贱女人,就要剥了我的皮。”   听到这话,吴十三不由得笑出声,原本满肚子的火气,这会子倒也消散了大半,他弯腰拾起戚银环的衣裳,扔给女人,又从床底下掏出两瓶酒,抛给戚银环一瓶。   戚银环横了眼男人,喝了数口酒,难过地嗔:“我都被打成这样,亏你还笑得出来!”   吴十三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伸了个懒腰,“别说王爷,连我都想揍你。”   戚银环见师兄的盛怒消散了几分,她怯懦地坐到男人对面,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诉苦:“我为他背叛了极乐楼,还为他出生入死组建无忧阁,又是杀人又是越货,他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气量竟如此狭窄,为了个草包一样的女人,居然如此羞辱我。”   “你那是活该。”吴十三碰了下戚银环手里的酒瓶,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在魏王眼里,你和陈二爷都是能替他看家咬人的狗罢了,而你们要从主子手里讨骨头吃,谈何尊严?人家早都警告过你别动玉珠,你偏不听,挑战了他的威严,那他为何要跟你客气?缺了你戚银环,他依旧是皇亲国戚、依旧是手握重权的王爷、依旧有大把的能人异士为他卖命,师妹,魏王可不是没脑子的二师兄,不吃你这套。”   言及此,吴十三冷笑数声:“同门一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及早抽身退步的好,太过贪婪必不得好死。”   一番话说得戚银环俏脸通红,女人不服气地高昂起下巴,“我凭什么要抽身退步?”   吴十三略抬起眼皮,瞧见戚银环此时酒气已经上了头,脖子上的鞭伤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住她纤细的脖子。   见吴十三不说话,戚银环越发烦躁得慌,小拇指勾住肩膀上的肚兜细带子,媚眼含春,得意洋洋道:“我偏要继续下去,我不仅要做无忧阁阁主,侯府嫡女,将来我还要做县主、郡主,便是皇宫里的娘娘也做得,我爹不是总嫌女孩儿没用么,呵,他和哥哥们的功名前程还不是我这个女人挣的?现在还不得将我当活祖宗供起来?” 第56章第56章   昏黄幽暗的灯笼光下,吴十三那张俊美邪气的脸近在眼前,玉珠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沾了点酱渍,他只穿了件单衫,坦露出结实胸膛,不像那些粗野武夫似的长满毛,他很干净白皙,那如铜钱般大小的粉晕若隐若现。   玉珠忙别过眼,冷着脸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掷给男人,“擦一下,满嘴的油污,脏死了。”   吴十三错愕地盯着女人,忽然咧唇开心地笑了,捡起帕子却没舍得用,而是用袖子擦了几遍嘴。   玉珠厌恶地翻了个白眼,冷漠道:“转过去!”   吴十三悻悻地耸了下肩,扭转过身,接着吃菜。   这时,玉珠无声地松了口气,暗骂吴十三这番邦蛮汉说话太过直白热辣,总是将人弄得不好意思。   夜实在太安静,夏虫也懒得窃窃私语,这男人的咀嚼声有规律而缓慢。   玉珠双腿并拢住,手指在膝头画圈玩儿,抬眼望向吴十三的背,讥诮道:“你那个朋友是戚银环吧,想必她在你跟前说了我不少难听的话吧。”   吴十三笑着“嗯”了声,端起酸笋汤喝了几口,“她因两个多月前找了你麻烦,被王爷吊着打了一顿,心里怨气大,再加上杀人太多,心里不安,就寻我哭诉来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自问还是了解戚银环的,十句话里有九句半都是假的,譬如她口口声声说对我死心塌地,可却偷偷摸摸和陈二爷打得火热,当时夫人你说对陈砚松旧情未了,冷着脸将我赶走,我心里烦躁,就想打一顿姓陈的出气,没承想正好撞见这对狗男女在外宅里亲热,呵,好激烈,床都要摇塌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略微侧过头,抱拳拱了拱,故意笑道:“对不住啊,我在你跟前说他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事,是不是不太好啊,你也别伤心。”   “他的事与我何干。”玉珠很快反应过来,瞪了眼吴十三,“少在这儿挑,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玉珠揉了揉纱衣上的缠枝葡萄花纹,冷不丁问:“那个……吴先生,恕我直言了,其实我有时候真不太懂,你并非权贵、生性浪荡、风流且不讲礼数,残忍又不可靠,面貌还很怪异,戚银环为何对你那么痴?”   吴十三轻舔了下唇,垂首尴尬一笑,轻拍了拍自己的侧脸,“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说到这儿,吴十三斯条慢理地嚼着笋子,目视漆黑的前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明明我对她那么粗鲁,时常用粗言秽语羞辱她,看见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我还得意洋洋地奚落她,甚至,我为了另一个女人出剑重伤了她,按理说,她该彻底失望,恨我入骨才对,或者再也不搭理我,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来找我。”   玉珠不自觉拳头攥紧,问:“面对这样痴情的人,吴先生难道就没有动心过?”   吴十三眸中闪过抹狡黠,若有所指地反问:“那夫人觉得我应不应该动心?”   “这是你的事,我怎会知道。”玉珠撇过头,有些慌乱了。   吴十三默默地将吃空的碗盘装入食盒里,在这当口,用余光偷摸打量玉珠,她戴了串珍珠的链子,正巧耷到了锁骨上,分不清珠子和肌肤哪个更盈润,脚上趿了双绣了荷花的藕色缎面鞋,青白的脚背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吴十三不禁咽了口唾沫,想摸一摸,又不敢,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觉得还是动心比较好,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夫人,你觉得呢?”   玉珠装作没听懂他的一语双关,冷着脸啐道:“抱歉,我不会评判你们极乐楼的污糟人和污糟事。”   “是,是我冒犯了。”   吴十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暗笑:明明是你先挑起这话头的。   忽地,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夜风温柔,轻抚雨后微潮的大地,桃树上结了青瘦的果子,细枝不堪重负,咚地一声掉落。   最终还是吴十三打破了沉默,皱眉轻声问:“那会儿见你时,就发现你愁云满面的,可有什么烦心事么?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倾听。”   玉珠鼻头有些发酸,满腹的心事弄得她憋闷不已,她手指搅着袖子,抿了好几遍唇,“不晓得你有没有听戚银环说过,王爷不久前帮助过我兄长的事。”   “略有耳闻。”吴十三正襟危坐起来,面色严肃,略侧身,示意自己很认真地在倾听,但双眼望向前方,如此又不会冒犯。   玉珠无力地弯下腰,手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压着声抒发自己的郁闷,“前儿我收到哥哥的家书了,他在信中写满了对王爷的敬仰,感激王爷替他平冤。若是放在从前,魏王饶是给出王妃之位,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就范,可是……”   玉珠越想越憋闷得慌,掉了泪,哽咽道:“我父母早逝,是哥哥和福伯将我拉扯大的,长兄如父哪,吴先生,从前我只觉得王爷是个色令智昏又蛮横霸道的人,后面越接触,我越发现他的可怕深沉,他当初将福浓赏给陈砚松,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又一步步用权势引诱陈砚松,紧接着把云恕雨赏赐了来,果然,我和陈砚松日日争吵打闹,最终将情分全都熬光,走到了决裂这步。你说,我该恨魏王么?”   “该。”吴十三笑道:“可是,因为魏王帮你兄长洗清冤屈,弄得你又不好意思恨他了,对不?”   “对。”玉珠揩去泪,“嗳”地叹了口气,“帮哥哥翻案,于魏王来说只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可于我家却是天大的恩情,方才听你说,他不久前鞭笞了戚银环,那女子是个刁毒狠辣之人,之所以不敢动我,皆是因为魏王的威严在头顶压着,你瞧,他又卖了我一份恩情,简直从里到外将我算计了个透。” 第57章第57章   大抵事情稍有了转圜的希望,这晚,玉珠睡得很踏实,甚至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醒了。   次日用罢早饭后,她难得化了个妆,吩咐福伯去套了骡子车,打算去洛阳城里买点日常的用物。   今儿天不是很好,浓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即便如此,照旧阻挠不了洛阳的繁华热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更有那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在沿街卖艺,样貌怪异丑陋,红头发绿眼珠,在高台上跳着胡旋舞,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发笑。   玉珠主仆去了东市一家名唤“明月阁”的绸缎庄。   掌柜的姓薛,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最是会品头论足,他见玉珠虽一副道姑打扮,穿着寻常的水田衣,可容貌明艳脱俗,耳朵上戴的那对东珠珰又亮又大,脚蹬双掺了金银丝的蜀锦鞋,料想定是哪家高门里崇道的娘子,于是挥手让伙计赶紧准备顶好的碧螺春茶和蜜汁桂花藕,侧身弯腰,陪着笑脸:“不知这位夫人今儿想看什么料子?若是嫌外头吵,可去后头的雅间慢慢选。”   “随便瞧瞧而已,叨扰掌柜了。”   玉珠颔首微笑,径直朝堆放粗布的柜台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卷卷颜色单调的料子,她上手捻了捻最近的那匹玄色布,有些粗糙,似乎是棉麻混纺的……吴十三是习武之人,穿这种布料的衣衫最实用,结实耐磨,夏天穿着还透气。   “夫人好眼光。”薛掌柜笑吟吟地凑上前来,“这种布料最近卖的最好了,给家里下人裁衣制鞋,亦或是制成帐子、桌布都可的。”   说到这儿,那薛掌柜拍拍手,立马就有三个婆子捧了十几种华美的布料走了上前,薛掌柜点头哈腰地介绍:“这些料子是如今洛阳最时兴走俏的,譬如这匹妆花,咱们寻常至多能买二则或四则的,小店可是八则的,这品相远远比贡缎都要好,前儿段子爵家给小姐准备嫁妆,买了十几匹压箱底呢,再譬如这匹银红的软烟罗,上头是牡丹海棠纹,又有个别名叫花开富贵,裁成衣轻透又凉爽。”   玉珠摸了摸那软烟罗,果然轻软,扭头对璃心笑道:“我瞧你的衣裳有些旧了,待会儿拿秋香色和银红的各一匹,找个裁缝你做两身衣裳。”   转而,玉珠指尖扫过匹苍绿的蚕丝布料,心里掂了几个过儿,嘱咐薛掌柜将这匹也包起来。   璃心见状,忙道:“这苍绿未免也太深了些,我还没见您穿过这种颜色的料子呢,估计上身不好看。”   玉珠莞尔浅笑:“这匹布给那谁做个中衣。”   璃心立马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瞧着合适,他成日家东奔西颠的,虽说有钱,可瞧着不是个会享福的主儿,哪里穿过这样好的料子,还是夫人您有心。”   玉珠横了眼这丫头,“别乱说,我素来不喜欢亏欠旁人,便当报还他之前的殷勤。”   璃心抿唇偷笑:“是是是,您说了算。”其实她早都发现了,夫人嘴上老是说要和吴十三两清,不愿沾惹那人一点便宜,可自打吴大哥重返洛阳后,眼见夫人开心了很多。   一旁侍立着的薛掌柜见状,忙招呼伙计将夫人点的布料包起来,笑着问:“夫人可是要给您郎君做中衣么,鄙人倒是能给您推荐几位手巧的绣娘,最会制衣了。”   “不不不。”玉珠慌地赶忙否认,眼睛在周围瞟了数眼,瞧见福伯这会儿正在外头茶摊上吃菜饮酒,她坐端了身子,下巴朝那边努了努,笑道:“掌柜的可别误会,更不要乱说,我是给我家老管家挑点布料,他年纪大了,劳苦功高的,我是得犒劳犒劳他。”   “是。”薛掌柜连连点头,顺着玉珠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上了年纪的粗鲁汉子,心里暗笑不已,苍绿色明显更适合年轻男子,给那土鳖老者穿,就像金盘装臭豆腐,未免太浪费了些。   当然,这话薛掌柜肯定不会说出来,连连夸赞夫人宽厚,顺带又推荐了几款类似的料子。   玉珠早不耐烦这薛掌柜的殷勤,刚要婉拒,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吵嚷声,她好奇地抻长脖子望去,只见斜对面一家生药铺外聚了好些人,似乎打架生事。 第58章第58章   不多时,马车外响起个温柔低沉的年轻男人声音。   “玉珠,是我。”   陈砚松声音中带着几许落寞哀求,“我听阿平说起今儿在西市发生的事了,哎,原都是我的错,你能不能下车同我聊聊,不会耽误你太久。”   袁玉珠听见这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声音,气便不打一处来。   她并未下马车,端端直直地坐在车里,只是将车窗推开些许,扭头朝外望去,官道上空寂寥寥,数丈之外停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青布围车,跟前立几个手持棍棒的护卫。   而陈砚松呢?   这男人近在眼前,他穿着月白色圆领襕衫,头戴玉冠,手里拿着只折扇,蛮不似个心狠狡诈的商人,倒十足像个满腹诗书的斯文公子。   “玉珠,你、你……”陈砚松疾走几步到车跟前,手触上车壁,深深地望着车内的女人,苦笑了声,“你自打住进兰因观后,难得下一次山,谁知还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陈砚松率先道歉,他略踮起脚尖往车里望,试图套近乎,柔声问:“都买什么了?你最近过得好么?若是短什么了,尽可派丫头知会我一声,我给你置办。”   连嘘寒问暖了数句,见女人态度仍冷淡,陈砚松脸上讪讪的,猛地瞅见车里还坐着个璃心,他抬了抬下巴,吩咐道:“璃心你先下去走走,我同你家姑娘说几句私话。”   “有什么是璃心不能听的。”   玉珠开口拒绝。   陈砚松耳朵发烧,他用折扇轻打了几下肩膀,有意无意地问:“头些天我听戚银环提了一嘴,说是你那个表兄吴十三回洛阳了,你见过他没?”   “没有。”   玉珠闭口不谈,心里厌恶更浓,原来挡在半路是问这个。   她拾起腿边的团扇,目视前方轻轻摇,岔开这个话头,淡淡问:“老爷子还好么?”   陈砚松不禁气恼,盯着玉珠的脸,暗骂:每回见着我,你从来不问荫棠你过得如何?反而先问老爷子情形,袁玉珠,你如今恨不得老爷子赶紧归西,咱们好能和离分手,然后各奔东西罢?   当然,这种苛责抱怨的话陈砚松没敢说,只能黯然,道:“爹他时而清明,时而糊涂,全凭参汤吊着。”   玉珠垂眸沉默了会子,冷不丁问:“若是我说我想回府伺候他老人家,你同意不?”   说到这儿,玉珠特意顿了顿,斜眼望去,果然瞧见陈砚松脸色一变。   “二爷莫惊,我就是随口一说。”玉珠指尖刮团扇骨,讥诮道:“从前在家中时,你就怕我在老爷子跟前胡言乱语,对外只说我得了病,叫丫头嬷嬷们将我看得死死的,如今正是你谋夺家业的关键时候,又怎会容许我坏事,恐怕你早将陈府的人里里外外换了一遍吧。”   陈砚松俊脸绯红,手紧紧攥住折扇,折扇不堪重压,发出咯吱咯吱之声,苦笑道:“老爷子晓得你入道替他祈福,很高兴呢。”   玉珠嗤笑了声,没言语。   陈砚松见她面含鄙薄,心里着实憋闷得慌,可又不知该反驳回去,只能垂头不语。   闷雷阵阵传来,狂风将道旁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马儿受了惊,双蹄抬起,嘶鸣不已。   玉珠手轻抚了下仍发疼的侧脸,规劝过、争吵过、爱过恨过、哭过闹过,如今她着实疲惫不堪,早已麻木无感,懒得再吵,淡漠道:“二爷若是因大嫂子打了我一耳光的事,特来解释几句,那倒不必了,我并不在意,她也是个可怜人,嫁入你们陈家后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稳舒心的日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吞没蚕食大哥的家产便罢了,那生药铺子是大嫂子陪嫁之物,你要是再夺,着实有些欺人太甚了。”   “怎么是我欺人太甚?”   陈砚松终于没忍住,仰头直视玉珠,压着声斥道:“老大当年对我母亲和我‘欺人太甚’的时候,怎么从没人劝他收收手?玉珠,咱们一家三口当年被挤兑的外出躲避的事你忘了?那杂种雇杀手伏击咱们的事你忘了?女儿被害得丢失的事你忘了?”   玉珠拊掌,微笑着连连点头:“直到现在,你仍认为女儿丢失和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悲伤顿时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玉珠瞪着面前的男人,咬牙控诉:“旁的我不同你理论,咱们的孩子丢失,究竟是哪个嫌弃她是女儿身?又是哪个抢了梅家的男孩回洛阳争宠的?”   陈砚松怒道:“那究竟是哪个肚子不争气,如果当年你生的是儿子,我会那样做么?”   “这才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吧。”   玉珠冷笑不已。   瞧,原来都是她的过错。   玉珠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她深呼吸了数口,极力压制住气怒的情绪,摇头道:“荫棠,我不想同你这样一见面就吵,我真的累了,但毕竟相识一场,我再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做人可不能这样虚伪冷漠,否则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被人真心对待,一辈子都会妻离子散,你看看如今你身边还有谁?” 第59章第59章   回到道观后,玉珠犹豫了良久,终于碍不过道义那道坎儿,立马修书一封,让福伯送去王府。   信中,她诚挚地替大嫂子致歉,求王爷千万原谅陶氏的无知。   傍晚的时候,王府大管家崔锁儿亲自来送燕窝盏,并带来了番话:王爷胸襟宽广,怎会与陶氏这样的愚妇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至此,玉珠总算松了口气,可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没几日,关于她和王爷有私的流言蜚语就像柳絮一般,飘满了洛阳城,各种不堪入耳的话纷至沓来,什么王爷之前大兴土木修行宫,就是为了藏小袁夫人的;   什么王爷为何如此宠信陈二,还不是看上了他老婆;   什么王爷效仿唐朝的玄宗,不好直白地夺了底下人的妻子,便也让小袁夫人去道观里出家,待陈家老爷子一归西,就会封小袁夫人为侧妃……   对此,玉珠自然愤怒无比,明明她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过,可在世人眼中,她现在已然成了与权贵暗中苟且、不守妇道、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淫妇!而更让人气愤的是,魏王府并未禁止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在默认所传非虚。   后来甚至有那起趋炎附势之徒,带着厚礼来兰因观讨好寻门路,可全都被山下巡守的王庄部曲拦截,魏王老早之前就暗中下过死命,不许任何人上山打扰真人的清修,如此忽然大张旗鼓地驱逐,便更坐实了“私通”的说法。   痛苦之下,玉珠几次三番想以死来证清白,可丢失的女儿尚未寻回,而且自尽的理由是什么?与抗争魏王?   可事实却是魏王从未逼迫她,甚至尊重她、以礼待她、施恩于袁家……   瞧,明明魏王什么都没做,可好像却什么都做了。   她是女人,而且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清楚地知道魏王对她只是猎人对猎物的那种兴趣和狂热,肯定是有缘故的,绝非像吴十三那般纯粹的喜欢,如若落到了魏王手里,那么后半辈子势必被困在笼中,所以她一定得逃。   但逃也要逃得有水平,如若能完整抽身,且不让魏王迁怒于袁家,那就好了……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到吴十三身上,看他能不能带回来有用消息。   这几日,玉珠哪儿都没去,就躲在道观里,整日整宿的做衣裳鞋袜,七月廿三这日清晨,事情终于有了点进展,吴十三在后大门口的石块底下压了张纸条,说老时间、老地方见,有重大发现。   夜幕降临,天空稀稀疏疏飘着几粒星子,大抵因方才下了阵雨,清风吹来,外头竟稍有些冷。   玉珠将提前备好的大包袱放在最上面那级台阶上,坐上头,惴惴不安地等,后大门的屋檐下今儿只悬挂了一盏灯笼,只能照亮方寸,越发显得周遭漆黑、安静无比。   约莫子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小路终于传来阵轻蹙的脚步声,很快,吴十三便出现了,他的头发稍有些凌乱,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跑得太快,白皙面颊潮红,如羊奶中撒了把胭脂粉,他仍穿着那身旧了的武士服,手里提着个藤编篮子,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前来,兴地喊:   “夫人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玉珠只觉得他身上热气逼人,忙往后躲了些,蹙眉瞧去,原来是一篮子葡萄,蓦地她就不开心了,那不阴不阳地嗔了句:“吴先生怎么每回来,都要拼命给我投喂那么多吃食,妾身又不是弥勒佛,哪里有那么大肚子。”   吴十三被玉珠这劈头盖脸的脾气弄得有些懵,左思右想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她了,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俗话叫能吃是福么?你瞧,这葡萄是紫的,你今儿穿的衣裳也是紫的,倒正赶巧了。”   玉珠气得白了他一眼。   吴十三越发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葡萄可是从鄯善运来的,有银子都买不着,个大皮薄,可甜了。”   见她一声不吭,气得唇都有些抖,眸中浮起了泪花,吴十三总算察觉到不对劲儿,半蹲在她面前,柔声问:“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   那瞬间,憋闷了好几日的情绪瞬间崩塌,玉珠委屈地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将那日下山遇到了陶氏,谁知当众羞辱,又同陈砚松吵了一架以及最近关于她和魏王香艳流言漫天飞的事倾诉了出来。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么些人、这么些事!”玉珠啜泣恨道。   吴十三想轻抚她的背,可又没敢,蹲在最底下那级台阶上,双手托住下巴,仰头望着女人,柔声哄:“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他们。如果非要说你的不对,那就是你实在太完美了,那些个孬人就忍不住想攀折一下你,偏生你性子太直,不肯屈服,这事儿若落到戚银环那种女人身上,她才不在乎,左右她得到了利益,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去,可你不一样,你是好人家的女儿,那些流言就像刀子一样,杀得你很疼。”   “是。”玉珠头枕在胳膊上,泪不自觉流下,将袖子打湿了一片,“昨儿我正做着针线活儿,手边有把剪子,我都想划了脖子一死了之,也算清静。”   吴十三失笑:“你若是有这种心思,可就真干傻事了。你细想想,你若是死了,魏王回头换个美人儿追求耍弄,陈二爷丧妻后肯定会续弦,人家洞房花烛的时候,你坟头草说不准还没二指长,还有讨厌你的戚银环,更会拍手叫好,至于洛阳那些说闲话谩骂的人,他们本就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只会在你死后大肆议论,绝不会影响他们吃饭睡觉,可但谁会真正替你难过呢?你的兄长侄儿,照顾你的福伯璃心,还有你的女儿。”   玉珠心里稍微好受了些,抹去泪,盯着吴十三,“那你呢?我死了你会笑还是哭?你……就不难过么?” 第60章第60章   听见这话,玉珠不禁嗤笑出声,上下扫视了圈吴十三,语气颇为不屑:“怎么,吴先生是比旁人多出一只眼睛了?还是多出两条胳膊?你有什么值得我偷看的?”   吴十三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笑道:“不过开了句玩笑,你怎么就恼了呢。”   玉珠拧身走入观内,背对着男人,恨道:“你自己轻浮,就把人都当这样的了?”   说着说着,女人就气得掉泪了,冷冷下逐客令,“你若是怕我偷看,那就请下山吧。”   吴十三连忙鞠躬作揖地道歉起来,直说自己是不通教化的胡人,胡说八道冒犯了夫人。   他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轻车熟路地奔到后边的跨院,从大缸里打了满满两木桶水来,拎着往小树林中去了,扭头看去,玉珠也在这时候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真可谓将“避嫌”“分寸”拿捏的十分到位。   吴十三悻悻地耸了耸肩。   他大步走入树林中,稳稳当当地将水桶放在松软微潮的土地上,三下五除二将衣裳除掉,在水桶里投了手巾把,擦洗身子。   微风拂来,浑身湿透的吴十三不禁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玉珠这会儿做什么?回屋了么?真恼了吗?   这边。   袁玉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后背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石墙上,心里啐骂,这个吴十三把她当什么了,调戏的荤话张口就来。   转而,玉珠又叹了口气,可吴十三本就如此啊,之前又不是没见过,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此时夜正深沉,万籁寂静,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数倍。   饶是隔着道小门,都能听见窸窸窣窣的撩水声,同时,男人低低地咳了声,吹起了口哨,大抵是西域乡音小调,有点怪,但也有点好听。   玉珠觉得自己不该再站这儿了,该回屋里去,等他擦洗换衣后,自然会喊她。可莫名,她没动弹,仍旧背贴着墙站,双手拎起长裙,足尖在地上乱画。   其实,吴十三对她真的有够痴心的。   且不说之前连夜挑水、默默送吃食等事,单就这回,他潜入王府替她探查魏王私隐,就可见一斑了,虽说他一句都没提有没有遇到困难,可用脚趾头也能想来,必定是危险重重,那可是守备森严的王府哪。   他真是冒着身死的危险,替她做事。   玉珠不禁对比起来她生命中遇到的两个男人。   陈砚松爱她,但更爱权势财富,虚伪狡诈得让人害怕,嫁他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安稳的日子;   而吴十三,满心满眼都是她,为了她放下了剑,因她的喜恶而欢乐悲痛,远去西域又回来,而她在他跟前,能倾诉、能喜能嗔,很有安全感……   面对魏王于她的巧取豪夺。   陈砚松怂了、萎了、贪了;   而吴十三完全豁出去了,单枪匹马地在山下厮杀,最终逼迫魏王退出兰因观;   玉珠心烦意燥得很,拧身便往里走。   走了几步,又驻足,如此反复了几次,猛地想起那天陈砚松说他已经有了新欢……   他不仁,那她也不义。   找到个理由后,玉珠径直朝门那边走去,身子直发抖,手颤巍巍地抬起,抓住门栓,轻拉开条缝儿,屏住呼吸朝外看去,外头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而就在这时,吴十三从桃树小林中走出来了。   玉珠立马扭过头不看,她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怎么回事,她竟偷看那个杀手,难道她真被吴十三给带坏了?   可……   那就看一眼吧,反正又没人知道。   玉珠凑近那仅一指宽的门缝,往外看,吴十三这会儿已经换上那身苍绿的中衣,蚕丝料子本就轻薄,他这个人又生的高大健硕,有些地方就显得格外凸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身材和脸都算得上是极品了,怨不得戚银环如此念念不忘。   这时,他将包袱里的新衣裳拿出,高高地捧起来,就着微弱的灯笼光和月光仔细打量、温柔地摩挲针脚,甚至还抱住转了个圈。   玉珠被他这番动作逗笑了,再往前瞧去,他正斯条慢理地往上穿新衣,穿好后张开双臂,自顾自地打量欣赏,随后抱着换下的旧衣裳,大步朝观门走来。   见他过来了,玉珠猛地站起来,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半点声音。   “夫人,你还在么?”   玉珠这会儿脸红耳热,如同一个被当场抓住做坏事的小偷,她强装镇定,冷冷问:“先生换好了?”   “好了。”吴十三声音明显非常兴奋,“内外衣裳都很合身,这时节穿着也不热。”   说到这儿,吴十三试探着问:“你、你就不出来看看?”   “合身就好。”   玉珠淡漠道,那句“既如此,我就不看了”已经到了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用团扇半遮住脸,哗啦一声打开门,到底还顾忌着道德,并未踏出门槛,上下打量了番,其实不太合身,袴子短了巴掌那么一截,脚踝明晃晃地露出来,他手里拎双新鞋,脚上仍趿着那双旧的。   “怎么没换鞋?”玉珠轻声问。   “鞋小了,夹脚。”吴十三手比划了一截,见玉珠没言语,他忙不迭将弯下腰换鞋,仰头傻呵呵地笑:“就算小我也穿,毕竟是夫人的心意。”   玉珠眉梢上挑,这还差不多。   女人一脚踏在门槛上,身子斜倚靠在门框上,云淡风轻地轻摇团扇,脑中却全是方才看到的那幕旖旎之色,她轻咳嗽了声,避开与那危险至极的男人目光交接,淡淡说道:“鞋子不合适就别穿了,仔细脚底串出血泡,你自己回头再买双新的去,我瞧袴子也短了,待会儿换下来,我让璃心再修补修补。”   “不不不。”   吴十三连连摆手,笑道:“袴子就不用啦,夏天穿短的才凉快。”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连月亮都被这难言暧昧的气氛感染,躲到了云后,周遭顿时暗了几分,惟有风悄悄拂来,与桃叶贴耳细语,发出细微的飒飒声。   她低着头用团扇扇风,不言不语。   他仰头望着她,手揉着衣角,满怀期待。   吴十三率先打破沉默,侧身望向不远处的空木桶:“我给你拎进去吧。”   “不用了。”玉珠打断他的话,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那我走了。”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忽然,他记起一件事,猛地转身,望着观内那窈窕纤弱的紫衣美人,笑着问:“夫人可还记得鬼影方六?”   玉珠一头雾水,皱眉摇头,顿时心狂跳起来,脱口而出:“是不是你之前托付的那个、那个帮我找孩子的道上兄弟?”   “不错。”   吴十三笑着点头。   玉珠急忙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了,她慌里慌张地奔到吴十三跟前,紧张地问:“为何忽然提到他?难道、难道我女儿?”   吴十三挠了下头,面含羞愧,“这事本该早告诉你的,竟给忙忘了。”   “哎呦,你别啰嗦了。”玉珠情急之下拽住吴十三的袖子,仰头望着男人,焦急地催道:“到底怎么了?快说呀。”   吴十三摩挲着女人的胳膊,让她别那么急,见她这回没躲开,他越发高兴了,笑道:“原是我的错,其实三个月前方六就暗中在洛阳留下了消息,要见我,但那时咱俩不是吵了一架,我恼你太无情,直接回西域十方城去了,这次回来又紧着给你查老色鬼王爷的事儿,竟给忘了,前儿遇着一个道上的好朋友,说方六那小子最近一直在找我,我这才猛地记起,多半是有孩子的下落了。”   “哎呦!”玉珠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嗔道:“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能忘记!”   吴十三很喜欢玉珠对他这般“不客气”,柔声道:“等忙完老色鬼的事,我就前去益阳县找方六,如今他和婆娘隐居在那儿……”   “先别管老色鬼了。”   玉珠简直急得五内俱焚,“你赶紧带我去益阳县,不不不,我不会骑马,没得耽误了功夫。”   玉珠摇着男人的胳膊,忙道:“你去,你这就动身去,还愣着干什么呀。”   吴十三忽然冒出个邪恶的想法,冷笑了声:“夫人这是在累傻小子呢?我才刚从洛阳回来,连口气儿都不让我歇……再说了,你支使我做这做那的,我、我仿佛也没得什么好处。”   “我不是给你付银子了么。”玉珠皱眉。   “银子算什么?这玩意儿我多的几辈子都花不完,你那几百两还真入不了我的眼。”吴十三咽了口唾沫,垂眸盯着女人,极尽暗示:“你、你得给我点旁的东西。”   “那你要什么?”玉珠这会儿简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直跺脚:“我、我都给你做衣裳鞋袜了,你还要什么?”   蓦地,她仿佛明白了。   玉珠垂下头,心乱如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不安好心,故意占我便宜!”   “别哭啊。”   吴十三手忙脚乱起来,连忙哄她,蹲下身想要替她擦泪,可又怕她恼了。   最终,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子,“都是我不好,又嘴贱了。”   见女人仍哭得伤心,不搭理他,吴十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看我还是走吧……”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被女人迎面抱住。   吴十三顿时如木头桩子般,楞在了原地,他他他没看错吧,玉珠居然主动抱住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玉珠闭上眼,抱住他的腰。   这男人长得高,她的头正好侧帖在他胸膛,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这会儿跳得特别快。   “……”   吴十三这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幸福简直来的太突然!   他反客为主,紧紧抱住她,原来她是这样的温软,比想象中更娇小,头发是这样的香。   这时,吴十三发觉身上有个地方便如埋在地底的草根般,被春雨一浸润,立马破土而出,活泛了起来,他没忍住,如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下她的头发,见她并没有反抗,便想更进一步,手摩挲她的背还有腰,俯身,一把将她搂着腿抱起来。   “玉珠,我、我想……”   “别想。”   玉珠手撑开他的脸,这种抱的姿势太尴尬。   她坐在他的小胳膊上,腿也顺势环住他的腰,而且她早都察觉到他的情绪和身子的“异常”,啐了口“臭无赖!”,忙要推开他,谁知这吴十三死死地箍住她,就是不松手,弄得她难以呼吸。   气氛实在太暧昧,玉珠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疼痛逼自己保留一丝理智,她用力推开情动的男人,指甲抓了把他的脖子,他吃痛,果然松开了她。   她落地时没站稳,连往后退了几步,手指着前方,气道:“站那儿别动!”   转而,玉珠语气松软了些许:“你先去益阳县找方六,算我求你了。”   “你对我也有意思,对不对?我能感觉到!”   吴十三痴缠上来,想要趁热打铁,“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不行。”   玉珠狠狠心,咬牙啐道:“别蹬鼻子上脸!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一头撞死门上!”   吴十三踏出的那步,硬生生收回,哎,都怪他太莽撞了。   “对不住啊。”吴十三弯腰拾起自己换下的旧衣旧鞋,望着正抹眼泪的女人,懊恼道:“我这就走,你千万别生气。”   玉珠憋红了脸,老半天磕磕巴巴地挤出句话:“我也没生气,那个,等你回来,我肯定会准备份大礼深谢你。”   吴十三忙问:“什么大礼?”   他想入非非了起来,目光不自觉下移,盯着她的腰。   “反、反正是大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玉珠紧张得口舌都打起架,忽然发现这男人在盯着她的腰看,她赶忙用宽袖子遮住,气得喝道:“瞎看什么!”   “没什么。”   吴十三忙别过脸。   玉珠剜了他一眼,见他这会儿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冷笑了数声,“是不是在想什么龌龊事?”   “没,我不敢的。”吴十三立马站端正,手举起来,做出发誓状,忽然羞涩一笑,双手比了个小圆,小声嘟囔道:“我其实在想,你的腰怎么会那么细,都、都没我大腿粗。”   “粗鄙!”   玉珠白了他一眼,问:“吴先生,我一直不太明白,你是如此轻佻放浪,在江湖行走这么多年,怎么没被人给打死?”   “这你就说错了。”   吴十三抿唇一笑:“我只对你一个人轻佻,旁的女人就算长成天仙,我看都不看一眼,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就明明白白地说,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玉珠气得都不想看他一眼,连连摆手:“你就欺负我吧,赶紧滚,看见你就烦。”   “好嘞。”   吴十三笑着连连往后退,没留神踩到块石头,差点摔倒,他朝女人挥手,朗声道:“你别怕,我目送你回观里,等你进去后我就走。”   “事儿真多!”   玉珠啐了口,心里又悲又暖。   当时为陈家妇时,她早都忘记有多少个深夜等待丈夫回家,夜很黑,一个女人真的会害怕。   玉珠转身大步走进兰因观,在关门的时候,想了想,冲那个男人屈膝见了一礼,含泪道:“找到孩子是我毕生所愿,一切拜托了……还有,你在外也要万事小心。”   吴十三一怔,收起玩世不恭,重重地点头,笑道:“好,等我回来!” 第61章第61章   吴十三走后,玉珠打着小白灯笼再次出了兰因观,走下台阶一瞧,发现那蠢男人将换下的旧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堆放在空木桶旁,跟前的泥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七扭八歪的字“胳膊擦伤,劳烦夫人帮忙清洗,阿弥陀佛,多谢多谢”,字旁还画了个笑脸。   玉珠用脚将那些丑字擦糊,呸了口“什么擦伤,多半是借口歪缠罢了,这西域蛮子心眼还真多”,嘴上虽嫌弃,她还是将他的衣裳抱起来,转身回了道观。   后半夜,凉气渐渐涌了上来,月亮似乎也困得不行了,躲在云后偷懒小憩。   玉珠怕动静太大吵醒璃心,便没有去厨房生火,直接往木盆中舀了凉水,将一盏小油灯放在青石地上,坐到小杌子上清洗吴十三的衣裳鞋子。   其实他的衣裳挺干净的,没有一点异味,就是裤腿溅了些泥点子。   洗好拧干后,玉珠将他的靴子倒立在墙根,把湿哒哒的衣、袴搭在院中的麻绳上,她坐到正房门口的石台阶上,搓着又湿又凉的手,在身侧的藤篮中拈了颗葡萄吃,银牙磕破薄皮,汁水顿时迸溅出来,满口都是甜。   她望着不远处悬挂着的湿衣裳,学吴十三吹的西域小调,脚打着韵律,轻声哼唱,好多年都没过过这样悠闲舒心的日子了。   吴十三……   玉珠手托腮,身子轻轻摇,脑中不自觉浮现那会儿的旖旎,吴十三的宽肩窄腰,身上很白,小腹有明显的腹肌,手指也很修长,指甲干净……漂亮的身体。   想着想着,玉珠的脸就红透了,忙用手背降温。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身上也很热,给他几分颜色就想要开染坊。   真是个混蛋!   玉珠啐了口。   忽然,一只寒鸦嚎叫着略过,玉珠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在想吴十三?   玉珠再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可是,正如孟子都说过饮食男女,食色性也,男欢女爱不是人的天性么?而且她早已同陈砚松谈妥和离,姓陈的都能找新媳妇,她凭什么不能想男人,做点让自己身心放松愉悦的事,碍着谁了?而且在吴十三跟前,她不用约束,想哭就哭,想笑就想,甚至打人骂人都可以,不用端着规矩,不用花心思揣测丈夫去哪儿,是不是出现在哪路女流的床上。   反正,和吴十三相处就很舒服。   打住打住,那个人是吴十三啊。   袁玉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骂道:你真是蠢了,你之前就做出过判断,吴十三危险又坏,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万不可陷进去,当远离、应拒绝。   玉珠纠结得直挠自己的头,轻拍了几下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为自己今夜主动抱吴十三找了个理由,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偏吴十三忠心本事大,稍微给他点甜头,那么他肯定更为她赴汤蹈火。   对,就是这样。   玉珠松了口气,她还和之前判断一样,绝不会接受吴十三的,不过,当朋友还是可以的。   这回朋友十三真的是帮她大忙了,给她带来了两个最好的消息。   其一就是魏王崇迷谶纬丹药,那么如果想要从他手里完美脱身,是不是就可以利用这点,魏王觉得属羊的女人吉利,倘若她袁玉珠是出了名的煞星,专给人带来祸患,指不定老色鬼连面儿都不愿见她哩!   其二,女儿的下落多半是有线索了。   这么看的话,朋友十三从西域回来,真是件好事!   玉珠忙跪到院中,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当空的明月,虔诚地祈祷:信女一生从未做恶,且一心向善,施粥济贫无数,如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一愿女儿平安归来;   二愿能顺利离开洛阳;   三愿往后自己和家人、朋友都顺遂喜乐。   若能如愿,信女必捐钱建座寺庙,为菩萨重塑金身,以作报答。   在外头坐了会儿,玉珠就回屋去了,实在是困得眼皮打架,没换洗便躺倒摇椅上合衣而睡,在梦里,她看见吴十三找回了孩子,女儿长得和她很像,白白胖胖像个小汤圆团子,奶声奶气地喊娘亲,说娘亲你怎么才找到我呀,缠着要出去玩。   她怕再次丢了孩子,怎么都不同意。   吴十三取笑她太过小心,说有他在呢,没人敢抢走小闺女。   这男人将女儿架在脖子上,带着她们母女去瓦市逛,她实在担心,始终拽住吴十三的衣角,目光片刻不离孩子。   最后,女儿看见小贩在叫卖芙蓉鸟,高兴地拍手,要娘亲和吴叔叔买给她。   吴十三大方极了,当即掏出银子买了鸟和笼子,那小雀儿漂亮极了,身上的羽毛如黄金般油顺,尾巴则是玉白色的,它似乎受惊了,不愿在笼中待,扑腾着翅膀,发出尖锐的悲鸣,眼睛还流出了血泪……   正梦魇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玉珠身子猛地抽了下,睁开眼,原来是个梦,胸口闷闷的,额边也冒了层热汗,身子乏力得很,四周看了眼,天还未大亮,刚准备坐起来喝口茶压压惊,这时,敲门声再一次如紧锣密鼓般传来。   “夫人,夫人你醒了没?”   福伯低声唤,继续敲门。   “怎么了?”   玉珠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来。   “陈家来人了。”福伯沉声道:“是良玉,现正在院子里候着。”   玉珠不禁蹙眉,现在才刚过卯时,陈家人这么早来作甚?   难不成有大事?   玉珠赶忙下榻,趿上绣鞋,快步过去打开门,外头果然还黑乎乎的,福伯瞧着亦刚醒没多久,面有倦色,手里捧着只蜡烛,而在他身后立着个俏生生的婢女,正是良玉,这丫头脸上泪痕未干,穿着孝服,腰间绑着根麻绳。   看见良玉的衣着神态,玉珠就猜着了七八分,但还是开口问:“怎么了?”   良玉哇地一声哭了,冲上前来,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抓住玉珠的裙子,“奶奶,咱们老爷殁了。”   玉珠心里咯噔了下,果然。   “什么时候?”   良玉泣不成声:“就两个时辰前,昨儿傍晚老爷难得清明,说想喝鱼汤,还让人将南淮少爷抱到他跟前耍了会儿。您知道的,老爷病重,汤药不离口,晚上经常要起夜的,可昨晚上一次都没喊人,章妈妈心里疑惑,半夜进去看了眼,哪知人早都没了,一点热气儿都没了。”   玉珠脚底发软,她扶住墙立稳,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虽说老爷子对她不像对大嫂子陶氏那般宠信喜欢,到底是家翁,也算善待她,骤然听见人没了,心里还是难受的。   见主子这般伤心,良玉手撑地站了起来,用袖子擦泪,哽咽不已:“奶奶,您知道的,大爷入了狱,大奶奶身子素来不好,前不久犯了疯病,已经她父亲接回娘家了,而今咱们府里就只二爷一人,他晓得您不想见他,便派奴婢上山来请您,求您回家再管一管对牌钥匙,譬如请和尚、道士念经做道场、家中婆子丫头们的差遣调度、外头亲戚朋友们的接待,这些事没主母操持不行的。”   说到这儿,良玉再次跪下,咚咚磕起头来:“奴婢知道奶奶恨极了二爷,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只是奴婢还请奶奶好歹念在你们相识多年的份儿上,请您给他撑撑场面,一场丧事下来,也不过数日而已。”   “快起来。”   玉珠忙捞起良玉,“不用你说,我也该回去披麻戴孝的。”她拂去眼泪,垂眸瞧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紫烟纱,哽咽道:“容我先换件素净衣裳,这就跟你下山。”   玉珠手脚麻利地打了盆水,将昨夜化的桃花妆洗掉,又把脖子、腕子和发髻上戴的首饰珠翠全都除下,她没有孝服,便换了套浅碧色的杉裙,临走前,她匆匆写了张便条,用油纸包了两层,压在了老地方,她告诉吴十三,陈家老人殁了,于情于理她都得回去操持戴孝,这事儿结束后就会和陈砚松办妥和离,你回来后去福伯家中等,届时福伯会寻你的,另,厨房还有昨儿炒好的瓜子儿,拿去吃。   这般将事办完后,玉珠便和福伯父女、良玉踏着夜色下山了。   往日辰时天该大亮,今儿天不太好,灰蒙蒙的,乌云堆积得很厚,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刚下山,玉珠就瞧见路上停着几辆马车,陈家的仆役们皆垂手默立远处,陈砚松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块大石头上,背佝偻着,他一改往日华服美靴,穿着素色直裰,腰间绑了根麻绳,失魂落魄地盯着某处发呆。   听见身后有动静,陈砚松木然地扭转过头,淡淡地扫了眼玉珠主仆,什么话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手指向最前头的那辆马车,示意女人坐那儿,随之,他起身朝偏僻处走去,并朝良玉勾勾手。   “二爷。”良玉小跑过来,屈膝见了一礼。   陈砚松虚扶了把,斜眼望去,玉珠此时正扶着璃心的手上马车。   他轻咳嗽了声,俊脸阴沉无比,低声问:“刚才你去观里,有没有看见那个人?”   “哪个?”良玉一头雾水。   “蠢货!”陈砚松骂了句,足尖踢开脚边的石子儿:“就那个西域蛮子哪。”   良玉摇了摇头:“倒是没看见,奴去的时候奶奶还未睡醒,脸上带着妆,穿戴得很齐全。”   陈砚松紧皱的眉头稍松了些许。   “不过……”良玉仔细回想了片刻,低声道:“奴瞧见院子里的麻绳上搭着套男人衣裳,墙根下还立着双洗过的靴子,呵,好大的脚……”见二爷脸色越来越差,良玉顿时打了个寒噤,她立马反应过来,二爷其实是问她奶奶有没有同那个吴先生在一起,良玉怯懦道:“许是福伯的衣裳哩。”   说到这儿,良玉扯了扯腰上的麻绳,担忧道:“老爷到底还没过世,您叫我撒这么个谎把她骗下山来,不太好吧。”   陈砚松剜了良玉一眼,没言语,招手让另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厮过来,说了几句话后,大步朝前走去,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陈砚松略一抬眼,就瞧见前妻俏生生地端坐在最里头,她鼻头发红,乌云似的发髻上只簪了朵白色绢花,眸子含雾,显得楚楚可怜。   陈砚松面无表情地坐下,吩咐车夫赶车,他一句话都未说,默默从箱笼里拿出两瓶酒,擩给玉珠一瓶,自己喝一瓶。   天空隐隐有闷雷传来,马车内昏暗不明。   陈砚松仰头猛灌酒,头颓丧地低垂,映入眼帘的是她露出裙子的一截尖尖绣鞋,方才良玉说什么来着?院子里有洗过的男人衣裳和鞋袜,头些日子这贱人去城里的绸缎庄买什么了?苍绿的丝绸、现成的鞋底鞋面,还有透气舒服的布匹……想必是给吴十三做了衣裳,昨晚上新衣换旧衣,指不定还……   越想越烦闷,陈砚松又喝了数口酒。   最里头坐着的玉珠自然是将前夫这脸色动作全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她感觉他这会儿并不悲痛,更多的是愤怒,很让人害怕,哎,不晓得吴十三几时能回来,会不会看到压在石头底下的便条。   玉珠准备安慰几句,蓦地发现陈砚松死盯住她的脚,那双平日里温暖多情的桃花眼这会子含着狠毒之色。   玉珠被这男人盯得浑身发毛,忙扯了下裙子,盖住绣鞋,那句“二爷,请节哀”的话刚到嘴边,忽然,陈砚松冷冷问了句:   “你们俩是不是睡了?” 第62章第62章   这时,一声炸雷爆响,玉珠被吓得哆嗦了下,她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身子紧贴软靠,歪着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陈砚松摆了摆手,一口接着一口喝酒,有好些顺着唇角流下来了,他也不管,任凭酒打湿襟口。   见状,玉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轻声说“擦擦”,车中气氛实在是压抑,她想将车窗推开条缝儿透透气,忽然见面前坐着的陈砚松双眸猩红,并且时不时地冷笑,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拧开酒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酒又苦又辣,玉珠手攥住酒瓶,轻叹了口气:“人都有这么一遭,老爷子这些年缠绵病榻,终日药不离口,或许这也算种解脱,你素来冷静自持,看开些。”   陈砚松冷哼了声,没搭腔,他的头低垂,几乎要砸进腿间,忽然哭了,泪珠子顺着高鼻梁滑落,聚集在鼻尖,形成一颗大大的浑浊水珠。   玉珠无奈地嗳了声,“你放心,既然当了一回老爷子的儿媳妇,我便会尽全力将事儿做好,棺木我记得之前就预备下了,这个时候得写信知会族中亲朋,远的送讣告信,近的就派小厮去请,我想将西边那两套跨院收拾出来,用以安置来客,也不知大嫂子头先将孝衣预备好没有。”   她啜饮了几口酒,小心翼翼地望向陈砚松,问:“对了,那会儿听良玉说了一嘴,大嫂子回娘家去了?那个……需不需要去荣安侯陶家知会一声?”   陈砚松斜眼瞪向玉珠。   “怎么了?”玉珠被他这幅要吃人的目光吓着了,但想着老爷子过世,他心里也不好受,便没与他计较,温声道:“你别喝了,这几日估计事儿多,会很忙,你更得注意保养身子。”   说到这儿,玉珠将身后的软靠抽出来,递给他,“要不你先躺着睡会儿?等回到洛阳城里,我叫你。”   忽然,陈砚松阴恻恻地打断女人的话:“你为什么如此冷静?”   “啊?”玉珠一怔。   陈砚松明显憋着气,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女人:“你早巴不得老爷子死,现在可真是如你的意了,你倒是笑啊,挤出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给谁看。”   一句话就把玉珠的火挑起来了,她想顶回去,可一想,悲痛至极的人本就不会太冷静,她又何必雪上加霜呢,于是硬生生将怒咽下去,侧过身子,不去看他,沉默不语。   “怎么又不说了?”陈砚松一分分逼近,眯住眼。这女人穿了身浅碧色衣裳,饶是不施粉黛,依旧清丽动人得如雨后的芙蕖,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吴十三睡过了?”   “你别混赖人。”   玉珠只觉的手腕疼得厉害,挣扎着想往回撤,谁料他怎么都不放手。   他身上的酒味儿特别浓,冲得人难受,玉珠扭转过脸,淡淡道:“这时候咱们再争论男男女女那点事儿,不太合适吧,你放开我。”   陈砚松松开了手,他上下扫视玉珠,忽然又捏住女人的脸,咬牙切齿地压声逼问:“那天咱俩官道上吵过架后,我寻思着你出现在绸缎铺,大概是买些薄料子做衣裳,便去帮你多挑些,你猜我问到了什么?你买了年轻男人穿的苍绿丝绸、鞋面、鞋底……你给谁买的?是不是吴十三?!”   玉珠挥开他的手,克制住愤怒,“别乱猜,我就问你一句,你还要不要我回陈府主持中馈,替你撑掌门面了?”   “陈府?”   陈砚松嗤笑了数声,嘲讽道:“已经不是回家,是回陈府了?”男人鄙夷地啐了口:“袁玉珠,亏我一直以来觉得有愧于你,觉得你好歹出身书香之家,是有家教的、知廉耻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你什么时候和吴十三勾搭上的,是广慈寺救下他那刻?还是他给你种了满山桃树那次?我总以为你是在意我,所以才那么歇斯底里的同我闹,原来竟是在外头偷人了,什么搬去兰因观清修,怕是为了方便和吴十三私会的借口吧!”   “你闭嘴!”玉珠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打了这男人一耳光,骂道:“你自己不干净,难道觉得天下人都是脏的?”   “对,我就是觉得你脏!”陈砚松冲玉珠吼,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忽然,这男人一把将女人按在角落,撕扯她的衣衫,双眼圆瞪,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我要查看查看,你们究竟睡了没?!”   “你疯了!”玉珠用尽全力推开这畜生,同时将酒泼在他脸上。   此时的玉珠同样大口喘着粗气,警惕地瞪着男人,她往好整理衣衫,气得牙齿都打颤:“如今老爷子过世,你不把心思放在操办丧事上,倒同我置气。我是看你可怜,不想同你吵,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我立马下车走人。”   陈砚松不依不饶,怒视玉珠。   他们夫妻走到如今和离的地步,和魏王及生活中的琐事息息相关,但到底还是有感情的,可她和吴十三睡了,那就不一样了,意味着她变心了,或者说的更严重点,她早都背叛他和这个家了。   “你敢发毒誓,你和吴十三从没有抱过、亲过、睡过?否则就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孩子!”陈砚松捏住玉珠的双肩,喝问。   “我没有!”玉珠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吃人似的目光,忽又扭转过头,烦道:“停车吧。”   “你不敢发誓。”   陈砚松心彻底凉了。 第63章第63章   外头依旧雷声大作,雨似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玉珠慢慢睁开眼,脑子懵得很,记忆仍停留在老爷子过世,陈砚松来观里接她回府料理丧事,后面……头越来越晕,那种如吃了馊东西后的反胃感阵阵袭来,对了,记起了,好像在回洛阳的路上,陈砚松逼问她有没有和吴十三发生关系,她喝了他递来的酒,就不省人事了。   玉珠瞬间清醒,扭头望去,此时她正躺在一张精美无比的楠木拔步床上,枕头是金线绣缠枝葡萄软枕,盖得是蚕丝薄被,她慌张地掀开被子查看了番自己,依旧穿得是清晨换上的那身碧色衣衫,摸了摸脸和身上,似乎也没有疼的地儿……   她这是在哪儿?回陈府了么?   她不是答应陈砚松回府主持中馈了么,何必还用这种下作的法子强迫她回来。   正在此时,床附近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夫人可是醒了?”   玉珠吓得惊呼了声,一把掀开帘子,不禁吓了一大跳。   床边依次跪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嬷嬷和两个年轻的小婢,衣着打扮皆为上等,比寻常富户家太太穿得还要好,而且瞧着脸生,似不是陈家人。   再往四周扫去,这会儿天刚擦黑,已经掌上了灯,这些灯具有安置在地上的青铜鹤嘴灯,亦有悬挂在半空的铜吊灯,照得屋子有如白昼,这是四间大屋打通的套房,所用家具皆是昂贵的红木制成,案桌上的博山炉燃着好闻的道远香,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三只青铜冰鉴,里面堆放着四四方方的冰块,冰上正冒着丝丝白气儿。   玉珠慌得站起来,左右看去。   左边是书房,靠墙摆着一丈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经史子集书籍和各类珍惜古玩,右边似是兵器房,武器架上有约莫十几把名贵刀剑和枪、戟、弓箭等兵器,旁边的木架上撑着套将军甲胄,头盔上飘着红缨,护心镜那块还有道被刀砍出来的痕迹,无不彰显著主人在战场上的霸道风光。   玉珠心里已经有数,可还是问:“这是哪儿?”   那个年长的嬷嬷忙躬身上前来,笑道:“这是咱们王爷的外宅。”   果然。   玉珠怒如同炮仗的引信,一见火星就噌地燃起来,嘭地一声炸开了花,看来是陈砚松那孙子给她下了药,把她送到了魏王这儿,记得那黑心人还提到吴十三,说他回不来了?难不成?   她顿时心乱如麻,若是吴十三因为替她办事而死,那么叫她余生该何安?!   玉珠什么也顾不上,急忙往外冲,那些嬷嬷丫头吓得忙要拦住她。   “夫人,咱们还是耐心等王爷回来吧。”   “夫人,您睡了一整日,要不泡个澡、用些饭?”   玉珠气得推开她们,喝了声“滚开”,刚打开门,门口立着两个身穿甲胄的卫军仓啷一声拔出剑,阻止她外出。   “你们这是做什么?囚禁我?”   玉珠震怒地瞪了眼这两个卫军,气道:“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吧,让开!”   “还请夫人见谅。”卫军脸堪比冰鉴里的冰疙瘩,说话冷漠且不近人情:“王爷交代过了,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小人们不敢伤夫人玉体,若是夫人执意外出,那么出走一步,小人就自断一只臂膀,直至断无可断。”   “你!”   玉珠气结。   就在此时,前面的朱门忽然出现两个打个宫灯的小太监,紧接着,魏王就进来了,所有下人侍卫见了主子皆下跪,玉珠一时间手足无措,跑肯定是不能跑了,惊慌之下,她忙退回到屋内,谁知不当心,背贴到冰鉴上,寒冷彻骨的触感顿时席卷而来。   人在极度紧张害怕的时候,反而会出现种奇异的冷静。 第64章第64章   魏王将蟒袍甩到地上,中衣半敞半闭,体魄非常惊人。   “不要过来……”   玉珠泣不成声,晕晕乎乎地想逃。   就在此时,魏王忽然如饿虎扑食般压了过来。   女人惊恐又绝望的嘶鸣,似乎挑动了他某种癖好,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如同上了战场,获得了那久违的驰骋纵横征服感。   他的吻毫无技巧,只有强迫和征服。   “救命…救命…”   玉珠不断地呼救。   她只觉得魏王无异于野兽,凶猛又可怕,又似一座山,逼迫得她喘不过气,他那双掌心满是老茧就像嗜血的刀锋,杀过她的腿面,她只要一挣扎,他就紧紧抓住她的胯骨,不让她动弹……   “王爷,您不是说我特别像你的小女儿吗?”玉珠扭过头,避开他满是酒肉气的口,哭道:“爹,我从小就没了爹,我一直把您当做亲爹爹敬仰的啊,您这是在逼我死,花有重开日,人无在少年,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听见这话,魏王果然停下,双眸中的火稍褪了些,似想起了什么。   趁着这个当口,玉珠用尽浑身力气将男人推开,跌跌撞撞地翻身逃离,可还没逃几步,胳膊就被抓住,魏王一扯一拽,她被惯力再次甩到那张圆桌上,腰嘭地一声磕在桌楞上,后脑勺也重重地砸到汉白玉桌面上。   “这话可不管用哦。”   魏王将中衣除去,望着女人笑道:“孤王还知道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待会儿你多叫几声爹爹,倒也算种趣味,别白费力气了,你今晚逃不掉,认命吧。”   玉珠浑身都痛,尤其后腰,简直想把椎骨折断了似的,脑袋也被方才的撞击弄得嗡嗡直响……真的躲不过去了?   不行。   玉珠瞧见他开始解腰带,越发慌乱,什么也不顾,抓起桌上残留的食物朝男人扔去,谁知越这般,魏王越是兴奋。   忽然,魏王俯身抓住她的脚腕,用力一拽,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到地上,于此同时,这男人俯了下来。   “这就你的真面目?”   玉珠索性豁出去了,恶狠狠地瞪着春风得意的魏王,她觉得自己疯了,事实上,她真的要被他逼疯了,“你说太后鄙薄你,说你有鹰视狼顾之相,劝你吃斋修性,你觉得太后疏远了你,其实她老人家眼明心透,怕是早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   魏王忽然停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还保持着钳制住女人的状态,一眼不错地盯着女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冷声喝:“你说什么?”   “我说……”玉珠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身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必懂得养民惜民,而你骄横跋扈,费尽心机强抢民妇,将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你根本没有半点人君的仁德宽厚之相!”   “闭嘴!”魏王大怒,扬起手就朝女人脸上扇,“好大的胆子,区区贱妇居然敢对孤王指手划脚,你真当孤王舍不得杀你?!”   话音刚落,手扼住玉珠纤细的脖子。   玉珠只觉得难以呼吸,唇角和鼻边痒乎乎的,似乎流了血。   她拳头砸向男人的胳膊,拼命挣扎,可魏王似乎是真的动了大怒,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手越发用力,小臂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绝望间,玉珠忽然察觉到手里还抓着只碎瓷片,求生的本能让她胡乱朝魏王挥去,只听头顶传来男人嗳呦一声,紧接着,她脖子上的那股窒息感瞬间消失。   玉珠捂住脖子猛咳猛吐,大口喘气间,她发现魏王下颌被她划出一指来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顺着脖子直流到胸口。   玉珠心当即凉透了。   这下可真完了,她把这老色鬼弄破相了。   魏王又惊又怒,手指反复摩挲下颌,最后一看手,居然有血,再低头一瞧,那罪魁祸首袁玉珠此时犹如被拔光了羽毛的芙蓉鸟,身子抖如筛糠,满是泪的眼睛睁大,双手攥住块小瓷片。 第65章第65章   听见阿平这番话,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但也还算镇定,心里盘算着:怎么回事?王爷怎地叫崔锁儿把玉珠送回来了?可是嫌玉珠侍奉的不够好,不要了?   陈砚松心里升起抹窃喜,若是能将玉珠还给他,那可真的太好了。   想到此,陈砚松匆匆同嬷嬷们交代了几句,让给老爷子擦身喂药,随后撑了把油纸伞,匆匆朝花厅赶去,在过去的时候,他吩咐阿平赶紧将提前备好的玉观音拿上,崔锁儿爱银子古玩,所以他总要把这位小鬼儿贿赂舒坦了,来日不论是差事还是犯了什么错儿,总能求这阉狗在阎王跟前说几句好话。   刚穿过游廊,就瞧见外头威赫赫地站了几个带刀侍卫,而花厅灯火通明,崔锁儿正烦躁地来回走动。   陈砚松眉头深锁,急忙走上台阶,略瞅了眼,吓了一跳,玉珠此时像鹌鹑似的蜷缩在墙角里,身上裹着件杏色披风,头发蓬乱,头埋进双腿里,身子在不住地颤抖,若仔细听,还能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这……”   陈砚松更加不安起来,想过去查看下玉珠,可又不敢,三步并作两步地行到崔锁儿跟前,深深作了揖,轻声问:“公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锁儿剜了眼玉珠,手背连连拍手掌,“让咱家说什么好呢!”崔锁儿手指连连凭空戳向陈砚松,刚要张口,又闭上,先是摇头,后是顿足,叱道:“你的那好媳妇儿也不晓得是什么变的,看着柔柔弱弱的,竟是个带钩子的螳螂!”   崔锁儿抹了把自己的下颌:“她拿碎瓷片子把王爷的脸给伤了,流了好多血哩!”   陈砚松惊吓的脸色大变,手脚也开始发软:“这……这该如何是好,王爷他老人家生气了么?”   “生气倒还好。”   崔锁儿摇了摇头:“主子爷气得吩咐下来,叫我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娼妇捆起来,送还陈府好好调教,二爷你也别恼,小娼妇可是王爷骂她的,不是我说的,哪知王爷刚说完这话,也不晓得哪儿吹来股邪风,竟将吊半空的青铜灯吹掉了一条,不偏不倚,直愣愣砸在了王爷头上,王爷当即就晕过去了,咱家急得手足无措,不晓得怎么处置袁夫人,只能听从王爷先前安排的,先把人送回陈府。”   听崔锁儿描述完,陈砚松头上早都惊起层冷汗,他没理会那些繁琐细节,直接抓重点,问道:“那王爷现如今怎样?无大碍吧?”   “反正还没醒。”   崔锁儿双手背后,眼睛望向外头守着的侍卫,阴着脸:“二爷对不住了,咱家不敢违背王爷的命令,更不敢私放走主犯,便只能将袁氏带到陈府,从现在起画地为牢,派侍卫看守着。”   陈砚松急忙将门关上,小步凑到崔锁儿身边,低声道:“王爷昏迷之事似乎和袁氏没多大关系吧,那灯具松散,该是负责此项工事的匠人所为,这些小人或是不当心以次充好,又或是本就存了刺王杀架的心。”   “你小子,脑子转得倒是挺快。”   崔锁儿笑吟吟地觑向陈砚松,拍了拍男人的侧脸,“想把事儿推到匠人身上,保全袁氏,也算有心了,只是咱家乃王府大总管,那外宅里里外外的家具、茶具、鲜花儿什么的都得过咱家的眼,你这不是把我给套进去了么。”   陈砚松脸色煞白,忙要跪下:“哥哥,小弟可不是这个意思。”   崔锁儿将陈砚松捞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你不敢,嗨,咱兄弟之间说句实话,王爷又不是那起吃醋拈酸的人,只因前日长安传来了信儿,陛下册封了那位十二皇子李昭为太子,王爷素来瞧不起这位懦弱无能的皇子,且当年太后娘娘亲口说过,陛下子嗣中无一人有那个能力继承大宝,莫不如册封王爷为皇太弟。”   崔锁儿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吐了下舌头:“谁知如今天变了,太后娘娘溺爱孙子,一手把那个怂包皇子扶成太子,你说王爷气不气!唉,若是要再怪,就怪那青铜灯太老旧了,是上古周朝的玩意儿,你说经历了千百年的,能不松散么,偏王爷还就喜欢这种沾染王气的古物。陈老弟啊,哥哥还得说一句,袁氏伤了王爷,这可是铁一般的事实,还有,若不是她与吴十三过从亲密,王爷也不会急得想将她收房,若不是要将她收房,那也不至于被砸晕哪,好家伙,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陈砚松自然知道这崔锁儿在胡扯,忙点头称是,从阿平怀里拿过那个装了玉观音的锦盒,双手捧着擩进崔锁儿怀里,几乎是“强迫”崔锁儿收下,苦笑道:“袁氏是个糊涂人,还请公公将来帮忙周旋一下。”   崔锁儿打开匣子瞧了眼,那玉观音个头不大,胜在晶莹剔透,眉眼、净瓶和莲座雕刻得栩栩如生,他将观音从匣子里掏出来,装进怀里,笑道:“你不是早和袁氏离了么,肯定牵连不到你。”   “虽这么说,但好歹夫妻一场。”   崔锁儿讪笑:“行,咱家晓得了,你们现就祈祷王爷玉体平安,否则啊,就算玉皇大帝来了都抹不平这事。”   说罢这话,崔锁儿大步朝外走,在出去的那瞬,扭头看向墙角里的玉珠,摇头啐道:“你呀,好好改一改性子吧,眼看坐拥泼天的富贵,生生让你给作没了!”   陈砚松拥簇上去,陪着笑:“公公我送您。”   花厅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案桌上那只西洋钟咔哒咔哒地走动,这时一声炸雷响起,蜷缩在墙角里的玉珠身子不由得猛地一震,将自己环抱得更紧了,饶是到现在,她依旧没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魏王狂傲暴戾的笑声和衣裳裂帛的刺啦声盘旋在耳边,血腥味直往鼻子里冲。   疼。 第66章第66章   陈砚松闷闷不乐地从花厅出来,他的心情便如天际那绵密不绝的闷雷一般,轰隆轰隆在脑中和心里响起,最后越积越多,变成了炸雷,一次次劈杀他紧绷的愁绪。   他现在心情复杂极了,一面恨极了魏王,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恨不得这恶棍赶紧死,另一面又祈祷魏王能平安,否则不光他的前程要没,袁家陈家都要遭难。   还有那个吴十三!   可恶的吴十三!   陈砚松此时浑身妒醋翻腾,眼睛里往出迸辣辣的火星子,玉珠都大难临头了,都不忘营救这该死的胡杂!   男人双手叉腰,深呼吸了数口冷静片刻,就算他再妒再恨,可人还是要救的,因为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若是将来玉珠又被魏王逼到死角,他不方便出手,好歹还有个不怕死的吴十三。   况且,前不久云恕雨和十七郎夫妇托仆人暗中送信,信中提了一嘴,让他多多照顾吴十三。   想到此,陈砚松赶忙唤阿平去偷偷套车,在走之前,他又让内府管事良玉去准备个席面,另包几个二十两银子一封的红包,好好宴请款待那几个看守玉珠侍卫,并且吩咐下去,近日所有人待在屋里不许走动,更不许猜测议论,对外只说府里有奴婢生了过人的肺痨,如今封府治疗。   这般料理好后,陈砚松便冒雨赶去城北的外宅。   最近戚银环为情所困,再加上之前被王爷鞭笞,且王爷而今似有看重骏弥之势,安插骏弥做了无忧阁的副阁主,也就是二把头,弄得这小妇很不开心,近日一直钻在外宅里。   夏日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雨后的洛阳焕然一新,漆黑的小巷子里充斥着股并不难闻的鱼腥味儿,地上湿漉漉的,凹陷处洼着水,若仔细听,某个角落还有蛙呱呱叫声。   陈砚松下了骡子车,警惕地左右环视了圈,这才让阿平去叩门,听婢女说戚小姐正在丹方侍弄草药呢。   陈砚松嗯了声,径直朝主屋行去,推门而入,清新的沉水香迎面扑来,屋当中有一口大青花瓷缸,里头贮满了冰,他徐徐走到那架黄花梨木梳妆台跟前,指尖滑过镂刻的牡丹花纹。   戚银环喜好奢华,爱收集各种名贵珠宝首饰,妆台上摆着只金累丝虾须镯,那镯子上的金丝被工匠打磨得跟虾须子般细,故名,还有一只九翅凤钗,凤凰的眼用红宝石点缀,每条翅的羽毛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末端各穿了龙眼般大的东珠。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戚银环从外头走进来了。   她照旧穿着黑色纱衣,梳了个盘旋而上的灵蛇髻,髻上斜簪着支像筷子般长短粗细的金簪,没化妆,脸色稍有些不好,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朝化妆台那边走去,略抬眼瞅了下陈砚松,“你最近不是很忙么,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陈砚松给自己拉了张小凳。   “你能有什么事。”   戚银环眼含轻蔑,坐下后从小瓷罐中拿了张浸透凤仙花汁的丝绵,仔细的擦指甲,“说罢,这回又要我帮你杀什么人?陷害谁?”   “都不是。”陈砚松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疲惫地长出了口气:“我想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谁?袁玉珠?”戚银环眉梢一挑,撇撇嘴:“我可不敢,她现在是王爷的心肝儿宝贝。”   “不是玉珠,是吴十三。”   “吴十三?”戚银环立马坐直了身子,精神紧张起来,转而眼里闪过抹不甘和怨恨,撇过头,咬牙恨道:“他明知道王爷喜欢袁玉珠,还三番四次招惹那个女人,被收拾是迟早的事,我为什么要救这个薄情人,他死了才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陈砚松眉头紧蹙,见女人半晌不说话,可眼睛却红了,他心知戚银环心里还痴恋吴十三,于是佯装要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反正话我也给你带到了,将来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怨我没给你说,既如此,姑娘就早些歇着吧。”   话毕,陈砚松轻轻按了按女人的肩膀,转身便走,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   “等等!”   戚银环忙喊。   陈砚松唇角浮起抹笑,可转身面对女人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愁眉苦目,他一步三叹的再次落座,怔怔地盯着桌面上的莲花烛台,许久没言语。   “到底出什么事了?”戚银环见男人神色不对,忙问。   “哎!”陈砚松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有些难以启齿,面颊臊的微红:“那不是你那师兄一直对玉珠图谋不轨嘛,近来俩人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王爷就发了大火,正巧头先玉珠雇吴先生找我家女儿,吴先生又将活儿包给了一个叫鬼影方六的家伙,王爷最近派人暗中散播方六寻人有下落的消息,玉珠就忙不迭叫吴先生去益阳县找方六,那个……王爷设下了天罗地网……”   “糊涂!”   戚银环气得噌一下站起来,脚上的银铃随之也发出清脆声响,她手攥成拳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住地骂:“我早都告诉他,别招惹袁玉珠,他偏不听,劝了他无数次,让他投靠王爷,务必谦卑些,他简直耳朵里塞驴毛了,好,这下惹翻了阎王爷,人家恼了,要杀了他。”   骂完人后,戚银环冲到陈砚松跟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焦急地问:“什么时候出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你知道王爷派了哪些人去益阳县?”   陈砚松只觉得腕骨要被这女人捏碎了,额边顿时冒出细微冷汗,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喊疼,唇抽抽了下,强笑道:“吴十三是昨晚上走的,我真不晓得王爷派了谁,你别急,先别急。”   陈砚松往开推女人的手,谁知,戚银环反而将他抓的更紧。   “我师兄和你老婆好,你该恨他才对,见他要遭难,还不赶紧放烟花爆竹再吃一海碗酒?怎会怎么好心知会我?”   陈砚松低下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戚银环手上力度大了几分。   “你先松开。”陈砚松终于没忍住,“你把我弄疼了。”   “真是没用。”戚银环啐了口。   陈砚松剜了眼女人,如同只被砍了一刀的落汤鸡,低垂着脑袋,双腿分开,臂膀撑在腿面上,使劲儿地搓手,磕磕巴巴道:“就、就王爷用强了,玉珠那个人性子拧巴,反抗时不甚划伤了王爷的脸,王爷生了好大的气,让崔公公把玉珠送回陈府,叫我好好管教一下,谁晓得那么凑巧,那吊在半空的青铜灯给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他头上,人当即就晕倒了,崔锁儿怕出事,便将玉珠送回我家,画地为牢,等王爷醒后再作处置,玉珠那性子素来不愿连累别人的,央告我找你,去救救吴十三。。”   戚银环听得愣住了,忽然冷笑数声:“我明白了,你是怕王爷薨了,袁玉珠势必会被抄家灭族,这世上除了我师兄,没人敢救她管她,所以你是想让我把吴十三救回来,让他继续料理袁玉珠那烂货的烂事?”   陈砚松见戚银环如此恶言,很是厌恨,可是没生气,摇头淡淡一笑:“那你自己决定呗,说不准他本事大,就能逃过一劫呢。”   “混账!”戚银环大怒,将梳妆台上的昂贵首饰、胭脂水粉全都拂到地上,“吴十三那是自作孽,我才不会管他,哼,我早说了袁玉珠是祸水,都不信,瞧瞧她祸害了多少男人。”   说到这儿,戚银环手扶额,翻了个白眼,“我倒是不懂了,袁玉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真是个半吊子,不就是被王爷睡一下,又不会少掉一块肉,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么,命比纸薄的东西!”   听见戚银环不断地谩骂玉珠,陈砚松再也忍不住愤怒,完全忘记自己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忍不住出口相讥:“你够了哦,我媳妇儿她人品贵重,宁死不屈,就是比你这种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强,闭上你的臭嘴,少他妈羞辱她了,警告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可不怕你是什么无忧阁阁主,侯府贵女!”   “嚯!长本事了啊,还敢跟老娘龇牙咧嘴!”戚银环双手叉腰,上下扫视陈砚松,鄙夷道:“这会儿知道维护老婆了,究竟是哪个卖妻求荣,别让我说出来!我就骂她怎么了,骚狐狸!婊子!贱货!你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我巴不得看她全家给王爷陪葬,到那天我肯定要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   屋里的气氛便如置于炭火上的热油,不仅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还冒黑烟。   两个极度理智、极度功利的人忽然都不冷静了,开始相互谩骂嘲讽,“热油”似乎遇到一点火星子就会燃成熊熊大火。   陈砚松和戚银环怒瞪着对方,剑拔弩张,慢慢的,那把柴火渐渐熄灭,两人便如败了的斗鸡,耷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良久,戚银环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碍事的虾须镯,径直走向立柜那边,哗啦一声将柜子打开,将里头的各种毒药、暗器一股脑拿出来。   陈砚松见状,忙上前帮忙,往床上扑了块布,把那些瓶瓶罐罐打包起来,贴心地问:“我准备了匹快马,就拴在马厩里。”   戚银环“嗯”了声,脱下宽大闲适的纱衣,换上更利落的夜行衣,用黑布包住头和脸。   陈砚松从兵器架上将那把双刀取下,递过去又问:“需不需要给你备些干粮?”   戚银环摇摇头:“不用了,吃多了反倒不好上路,马一颠全吐了。”   说话间,戚银环将包袱背到背后,冲陈砚松挥了挥手,惜字如金说了句“走了”,便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微潮夜色。   陈砚松什么话没说,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的胭脂和发钗等物,妥帖地安放进匣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走到门口,仰头看乌漆嘛黑的天空,又有一场雨么?   这时,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阿平。   地上水多,阿平俯身卷起湿裤脚,搓手凑到陈砚松跟前,下巴颏朝后努了努,摸着自己的侧脸,低声道:“她挑了匹快马,我帮着安马磴子,她脸特别臭,我略笑了笑,呼哧甩了我俩耳光。”   “你都没瞧见,方才跟我吵起来了,几乎要干仗呢。”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悠哉地品了口茶,仔细地回想方才和戚银环说话时,这女人一丝一毫的小表情、小动作,忽然眼前一亮,眉梢微挑,朝他的心腹阿平勾了勾手指,问:“平啊,你说戚银环现在最恨谁。”   阿平嘿然一笑:“自然最恨咱们二奶奶。”   陈砚松又问:“你说戚银环乐不乐意救下吴十三后,放任吴十三继续和玉珠纠缠?”   “那肯定不会。”阿平笑道,“可她过去控制不了吴十三,想必以后也不行,请恕小人冒犯了,如今王爷和二奶奶已经挑明了,想必今后王爷还会对二奶奶穷追不舍,势必到手为止,王爷厌恶吴十三,戚小姐偏去救人,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可万一王爷薨了呢?”陈砚松冷不到道。   “啊?”阿平显然愣住。   陈砚松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沉吟片刻,幽幽道:“我试图站在戚银环立场上考虑问题,如今王爷已经不怎么信任她了,逐渐让骏弥接手无忧阁,顶替掉她,对她动辄打骂,把她一家老小的性命攥在手心里,戚银环肯定会有不安感,上次她就在我跟前提过一嘴,说担心狡兔死走狗烹,我要是她,现在肯定生了异心,打算换个东家伺候。”   阿平跟了陈砚松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有点心机,他惊呼了声,双拳朝长安方向拜了拜,低声道:“您是说,她打算攀天子?”   “不止。”陈砚松闭上眼品咂:“假若我是戚银环,我现在深恨袁玉珠,这回袁玉珠犯下了事,害得王爷昏迷,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机会,我出身极乐楼,最擅长使毒……”   说到这儿,陈砚松忽然睁开眼,意味深长一笑:“我要神不知鬼不觉给王爷下点毒,罪魁祸首必然是袁玉珠,刺王杀驾罪名可不小,袁玉珠全族死定了,而我有不在场证据,我去益阳县找我师兄去了,如此一箭数雕,我除去情敌,摆脱了王爷的控制,届时我还会带着无忧阁投奔天子……”   这番话早都将阿平吓着了,男人咽了口唾沫,“她胆子应该没那么大吧。”   陈砚松冷笑:“她若是胆小,就得不到如今的荣耀权势了。”   “那、那……”阿平忙问:“那咱们怎么办?要赶去王府告密么?迟了就怕王爷遭难。”   “不急,总得给她一点下毒的时间。”陈砚松一扭头,见阿平脸色蜡黄,拍拍阿平的胳膊,笑骂:“瞧你吓得那怂样,莫慌,原先太医院院判杜朝义被皇帝贬斥回洛阳,这老东西医术毒术天下无双,能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明儿一早咱们亲去杜家请老爷子,杜老而今郁郁不得志,巴不得去给王爷瞧病呢,经老爷子这么一搭脉,就知道戚银环到底有没有耍鬼把戏,若是我猜错了,她没下毒,那咱们请杜老就是给王爷表孝心,若是我猜对了,那咱就能借王爷的手除掉她,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听到这儿,阿平敬仰地望着陈砚松,忽又坏笑了声,问:“爷,您不是和戚小姐关系挺亲密的嘛,怎么又……”   “谁让她欺负玉珠来着!”   陈砚松啐了口。   忽然,男人危险地眯住双眼,盯着漆黑的远方,喃喃道:“她知道我太多秘密,得尽早除掉,而且我做的那些事,总得有个人替我背黑锅啊。” 第67章第67章   戚银环骑着一匹矫健的枣红色骏马,奔驰在雨后的洛阳长街,她不晓得鞭笞过多少个妄图拦路的臭丘八,也不知冲撞了几个在路当中玩闹的小孩儿,此时的她心里只有四个字,流年不利。   自打她去岁广慈寺见到袁玉珠开始,诸事不顺。   十三的魂儿被勾走了,王爷不再宠幸重用她,前不久王爷还将兄长的差遣给撸掉了,甚至连陈砚松那种小人今儿都敢跟她呲毛。   她戚银环一生骄傲,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原罪就是袁玉珠。   晦气的贱人。   此时戚银环恰巧策马奔到洛阳西门,守城小将看见她出示的王府令牌后,立马开门放行,在那瞬间,戚银环忽然迟疑了,脑中冒出个大胆而又痛快的想法,她兴奋得浑身血液沸腾,双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子,朝城里奔去。   丑牌时分,夜色凄浓,打更的更夫今晚喝得有些多,浑身尽是酒味,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梆子,忽然从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巷子闪过抹影子,似是个“女人”,长了张惨白的脸,一双怨毒眼,更夫还当见鬼了,哇地叫了声,吓得屁滚尿流。   戚银环扭头剜了眼街尽头的更夫,从怀里掏出黑布,蒙在脸上,她轻车熟路地摸去王爷外宅,避开了所有暗桩和侍卫,如同一条灵巧的蛇,穿梭在游廊树丛中,暗中蹲守观察了会儿后,趁着守卫换防的空儿,飞身跃上正屋房顶,轻手轻脚地匍匐爬到寝室那块。   她咬紧牙关,掀开一块瓦,屏住呼吸往下看。   屋里的狼藉早都被清理干净,原本吊在半空的周朝青铜灯已被拆除,此时魏王合衣躺在摇椅上,脸色不太好,额头绑了几圈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下颌有道小指长的划痕,蛮深的。   侍奉在侧的崔锁儿端起矮几上的玉碗,用勺子轻轻搅动黑糊糊的汤汁,满眼尽是担忧,劝道:“主子,再喝点药吧,大夫说您头受到了重创,所以才会感到恶心。”   魏王虚弱地推开药碗,啐了口:“袁玉珠这臭脾气真他妈辣,居然敢伤孤王。”   “那还不是您纵的,旁人哪敢。”崔锁儿笑道:“老奴将她送回陈府的时,故意说了几句重话,她吓得瑟瑟发抖样儿,想必是怕连累到族人,要不待会儿老奴再去趟陈府,把夫人接回来?”   魏王微微摇头:“不用,就得熬一熬她那拧巴性子。”他摸了下颌的伤,顿时疼得嘶嘶抽冷气,摆摆手:“她女儿的下落在孤王手里,她迟早会自动上门来认错。嗨,说来也好笑,孤这把年纪了,居然也学那些小年轻似的吃起干醋来。”   崔锁儿竖起大拇指,奉承笑道:“王爷龙精虎猛,正当壮年呢。”转而,崔锁儿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说起来,您派骏弥他们埋伏在益阳县活捉吴十三,可万一吴十三凶性大发,杀了骏弥该如何是好?那小子是王妃娘娘的远房表外甥,和咱们王府还算沾点亲带点故,老奴就怕出了意外,娘娘那边会不痛快。”   魏王手扶着头,躺到躺椅上,打了个哈切:“上回骏弥输给吴十三,心里很不服气,这次跪求孤王再给他个一雪前耻的机会,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行了,孤王这晕劲儿又上来了,得歇一程,你退下罢。”   崔锁儿闻言,替魏王盖好薄被,点上能凝神静气的香、灭了几盏蜡烛后,轻手轻脚地退下。   此时,躲在房顶的戚银环将魏王主仆的对话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越发不痛快,怨不得王爷提拔骏弥做副阁主,原来是王妃的亲戚!如今骏弥那小子成天盯她的错处,明目张胆地替换掉她一手提拔的老人儿,大有要架空她的趋势,好么,原来竟是走后门的杂种!   一想起自己将来很可能被排挤出无忧阁,甚至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可能,戚银环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解下脚腕上的银铃,捏碎一颗,里头顿时飞出只泛着微弱蓝光的小飞虫。   戚银环轻轻摇晃银铃,口里不知默念些什么,只见那怪异的小虫飞进屋里,一开始到处乱窜,后面径直扑向魏王,正巧停落在男人下颌伤口处,也是奇了,那虫子一见血,顿时像冰一般融了,淡蓝的汁液从伤口中渗进去,消失不见。   魏王似乎察觉到有些疼,顿时手捂住下颌起身,他用掌根揉了下伤处,并未在意,伸手去勾矮几上的茶壶,哪知就在此时,魏王忽然眉头深锁,哇地吐了口血,直接从摇椅上翻滚下去,彻底晕死过去。   外头伺候的人听见动静,忙推门而入,见魏王晕在地上,皆急得大喊:   “王爷又晕倒了,快请大夫!”   屋顶趴着的戚银环将这一切所有看在眼里,唇角咧出个狞笑。   方才她给魏王下了蛊,名唤“炽妖”,原是二师兄生平最得意的作品,这种蛊会融进伤口里,用人的血来成长,约莫五天左右成虫,食人精血脑髓,高烧数日之后暴毙,症状就和中风差不多,再高明的仵作都不会查出缘故。   戚银环这会儿兴奋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她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欺辱! 第68章第68章   话音刚落,吴十三就抢占先机,持刀直接向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杀手攻去,果然他一动,旁的杀手也没闲着,各自施展手段,朝他杀去。   大概十几个回合下来,吴十三差不多摸清了这些人的路数身手。   十五个人,晕了两个,剩下的十三个有五人是真正的高手,其余八人资质平平。   正在分神之际,吴十三肩头被人刺了一剑,他立马用刀隔开,并朝后跃了数步。   此时,天际咔嚓一声炸雷,豆大的冰雹落下,打在树叶子上,发出啪啪撕裂声。   所有人都戒备起来,根本不敢小瞧对方。   吴十三斜眼看了下,眼皮不禁跳了几跳,肩头处正源源往出冒血,看来今儿要囫囵个脱身有点难,就算再难也得拼,玉珠福伯他们还孤零零在洛阳等他回去营救。   冷雨倾盆而至,瞬间就将树木万物打湿。   数丈之外的骏弥抹去脸上的雨水,缓缓地拔出长刀,当初他一招不甚,被吴十三削去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今日他必要一雪前耻,斩断吴十三的右手。   “上。”   骏弥冷冷说出这个字。   瞬时间,十几个人从四面八方朝吴十三攻来。   吴十三奋力抵挡的同时,也在迅速思考脱身对策,他先是使出快招,重伤踹飞实力偏弱之人,很快就击败了五人,随之专心与强者斗。   打着打着,他发现这些人似乎早都商量过对付他的计策,那就是使劲儿缠,如此纠缠过久,他的体力肯定会被耗费,届时必定会被绞杀。   吴十三有个优点,在绝境之时不会焦虑暴躁,反而会渐渐冷静下来,既然那个骏弥是二把头,那直接挟持了他不就行了?   想到此,吴十三手腕一转,刀直逼骏弥的门面而去,而这时,他的后背叫人砍了两刀,他没在意,足尖点地,还是将目标放在骏弥身上。   骏弥丝毫不惧,持长刀迎了上来。   兵刃相碰发出如裂帛般的巨响。   两个身量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样貌都出众的年轻男人缠斗,远处瞧着格外赏心悦目,可二人的每一招都是杀招,地上布满了残枝落叶还有血。   吴十三暗骂,这小子不愧是王府一等侍卫,果真有几下,他暴喝一声,扬刀朝骏弥的肩膀砍去,骏弥咬牙迎刀一搏,生生将吴十三手里的刀拦腰砍断,可他因为兵刃之间的剧烈震动,刀亦从手中脱飞出去。   吴十三暗喜,手成爪状朝骏弥脖子抓去。   可就在此时,骏弥抓住机会,从腰间拔出把软剑,那软剑就像条银色的蛇,直朝吴十三的双眼袭去。   吴十三骇然,用手强接住软剑,剧痛间,剑透掌心而过,男人暴喝一声,瞬间抓住软剑,将剑折弯,与此同时提膝向骏弥的小腹,将剑头抵在骏弥的脖子上。   这时四野彻底暗了下来,天空划过几抹猩红的闪电,一道炸雷劈了下来,正好击中不远处的一棵树,树便在雨中燃烧了起来,黑烟刺鼻,火光闪耀,显得诡异又可怕。   “姓吴的,快快放开二把头!”   诸杀手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受了伤,见吴十三挟持住了骏弥,皆不敢乱动。   吴十三白了眼那些人,含笑望向骏弥,轻佻地吹了下男人的半拉耳朵,坏笑着讥讽:“我还当你多厉害呢,原来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自己不敢上,就纠集一群手下围殴我,以报当日的私仇?我看你也不要叫什么王府一等侍卫,干脆叫王府一等吃奶娃儿,呜呜呜呜,我好怕怕,哥哥们救我,哈哈哈哈。”   骏弥此时脸色极差,又气又恨又羞,他明明知道这是吴十三的激将法,可偏偏戳中了他的软肋,让他无言可辩。   天际闷雷滚滚,骏弥松开手,瞪着吴十三,“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吴十三摇摇头:“老和尚不许我杀生。”吴十三垂眸瞧了眼,掌心的血顺着软剑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晕染出个小小红莲,他攥紧剑,将剑抵在骏弥脖子上,笑道:“你其实挺厉害的,但输在江湖经验不足……好了,外公现在急着回去救我的女人,不跟你们废话了,二把头,跟我走吧。”   骏弥面上并无惧色,没动弹,反问道:“若我再修炼半年,能敌得过你么?”   吴十三沉吟了片刻:“半年恐怕不够,至少得三年。”   骏弥手臂朝侧边抬起,“你走吧。”   吴十三皱眉,剑仍抵在骏弥脖子上。   骏弥浅笑:“我技不如人,输了便要给你送上彩头,此次猎捕计划取消,吴先生请自便吧。”   这时,周围立着的杀手急了,纷纷劝道:“二把头不可啊,咱们一拥而上,他便是再厉害也得交代在这儿。”   “二把头,这小子在那儿激你呢,今儿的行动是王爷派下任务,不是你私人恩怨!”   “吴十三,老子劝你束手就擒,否则洛阳那位美人儿可要受罪了!” 第69章第69章   破旧的山神庙中火光错错,荒草长了半人来高,颓垣断壁成了各种虫蛇的天下,屋檐下正“咚哒咚哒”地往下滴水。   庙不大,最中间生了堆火,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十多个杀手,或多或少身上都带了点伤。   骏弥斜坐在坍塌的神像下,低头间,微潮的黑发垂在鼻梁上,不同于吴十三那般五官挺立精致,他更多的是汉人文采风流的俊雅,男人麻利地脱掉外衣,从包袱里拿出个小酒瓶,牙咬开塞子,轻轻地往伤处淋。   烈酒就像无数只蝎子,疯狂地蛰伤口,骏弥薄唇紧紧抿住,寻了上等的药粉,仔细地包扎。   哎,没想到又输了,平心而论,吴十三风餐露宿赶了两三日的路,本就疲惫,还能那么强,真挺厉害的。   不过他有信心,下回一定能取胜!   他和吴十三算朋友吧,嗯,应该算。   骏弥莞尔,喝了口酒,辛辣顿时席卷了舌齿,说实话,他其实蛮羡慕吴十三的,鲜衣怒马、恣意爱恨……而他自小便跟在王爷身边,长了耳朵不能乱听,长了嘴巴不可乱说,行动间全是规矩,王爷虽待他极好,但也是不甚自由高兴。   骏弥略扫了眼,这些大老粗们正在火堆前坐着疗伤、烤肉吃酒,闲谝。   “依我看,咱们今儿一拥而上,定能将吴十三击杀!”   “得了吧,若是真把他逼上绝境,咱们有几个能囫囵个回去的。”   “我说老四,你能不能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这下可好,纵虎归山,到时候咱们回去后怎么在主子那里交代啊。”   听到这儿,骏弥一个冷眼横过去,呷了口酒,“是我放走吴十三的,等回到洛阳后,我自会向主子请罪,绝不会连累诸位兄弟。”   话音刚落,山神庙顿时哑然无声,惟能听见干柴遇火发出的轻微爆裂声,诸杀手小心翼翼地交流着眼神,各干各的事。   这时,诸人话锋一转,默默替二把头骏弥找补。   “依我看哪,主子先前给咱们下的命令是围猎,能活捉回去最好,其实本质上主子还是想让咱们二把头小试牛刀,与那小子交一下手,说不准以后吴十三也会加入无忧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放他一马又如何。”   “可不是,吴十三回洛阳属于自投罗网,死生全由主子爷定夺去。”   骏弥没言语,往他的长剑上淋了些酒,仔细地擦拭,而这时,这帮人又换了个话题。   “说起吴十三,就不由得想起了戚阁主。”   “提她作甚,一个靠睡爬上来的贱坯子,如今无忧阁谁瞧得起她。”   “可不是,咱们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了,被她个小丫头片子又打又骂的,记得惠五哥不?去年这贱人心情不好,半夜越墙闯进主子的外宅,恰巧那晚惠五哥值夜,发现异动后带人围上去,见是她,赶忙陪着笑脸请安,没想到这贱人不由分说抽出刀,砍了五哥三十几刀,不仅如此,她还得意洋洋地往五哥伤口处撒毒……后来五哥下半身都溃烂流脓了,生生在痛苦中捱了半个月才咽气。”   “正是呢,当时她正得主子重用,咱们敢怒不敢言,如今老天开眼了,她也有失宠落寞的时候,听说她犯了主子的忌讳,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她要脸,不敢出来见人,在陈老二的外宅里躲了一个多月呢。”   说到这儿,诸人顿时哄笑成一片,话题既然开了,大家便忍不住,将素日里对戚银环的不满全都吐出来。   “我瞧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没错,这贱人公器私用,把她老子兄弟全都扶持得封爵做官,用无忧阁的人力物力偷摸替陈老二办脏事,结果最后陈老二的银子全进她自己的腰包里了,咱们一文钱都没见着。”   “一个靠背叛旧主情人爬上来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咱们二把头。”   那边聊得起劲儿,骏弥只默默地擦剑饮酒,并不加入,其实王爷早都找过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寻个由头,将戚银环换下去,提拔他做无忧阁的阁主。   正在此时,骏弥听见抹细碎银铃声,像鬼魅般,飘忽不定,多年来的侍卫生涯让他立马警觉起来,抬眼望去,兄弟们还在热火朝天地侃,并未有任何动静,难道是他幻听了?   骏弥自嘲一笑,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出去巡查一圈,谁知刚站起身来,忽然闻见股淡淡的依兰香气。   “不对劲!”骏弥立马握住剑,喝道:“来硬茬了,快抄家伙!”   诸人这才意识到危险,其中有个擅长使毒的杀手忙用胳膊按住鼻子,焦急地呼喊:“有毒,大家快掩住口鼻!”   谁知还是迟了,之前被吴十三重伤的几个人体力不支,已然倒下。 第70章第70章   数日后,陈府   申牌时分,正是酷暑难当,偌大的陈府静悄悄的,无一人在外行走,花园子里的月季被晒蔫儿了,纷纷垂头丧脑起来,两只肥猫这会儿躺在廊子上,也懒得去池子里逗红尾鲤鱼玩了。   花厅口摆了几把方凳和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各色酒菜,两个王府侍卫手持大蒲扇,一边扇凉,一边闲侃,静等着下班兄弟换守。   外头奇热无比,花厅却凉爽得很。   正中间摆了只老大的青花瓷缸,里头是切成豆腐块般的大冰,原先用作会客的厅子,如今俨然成了间静雅绣房,遮挡的折叠屏风、拔步床、梳妆台等家具全都搬了来,在那隐蔽的角落里还有只黄花梨木的马桶。   玉珠这会儿焦急得在原地来回拧,手里攥着把小香扇,使劲儿在脸上扇,屋里不热,可她心里热。   距离她被崔锁儿送回陈府,已经过了足足五天。   陈砚松和崔锁儿关系好,王府那边有崔总管照应着,福伯和璃心暂拘在厢房,吃喝上没受委屈,她暂不担心,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吴十三。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这几天她压根没睡几个安稳觉,每回刚闭眼,要么梦见她又被魏王施暴,要么梦到吴十三被人砍得七零八碎,醒后心慌得不行,最后索性独坐到天明,反复安慰自己。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玉珠双手按在冰块上,试图用极端的寒凉让自己冷静些。   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男人说话和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陈砚松带着他的狗腿子们来了。   天太热,陈砚松穿着单薄的方领宽松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侧身指挥下人们将一个个食盒拎过来,他满脸堆着笑,颔首给门口的两个护卫见礼,折扇扫过满桌的珍馐,神采奕奕道:“这些都是在下从天然居定的,有蒜蓉砂锅鱼、螃蟹饺子、蜜汁藕片、白切鸡,还有两壶花雕酒,二位军爷莫要嫌弃哪。”   那两个侍卫忙笑着还礼,大手一挥:“二爷太客气了,这几日咱们兄弟们在府上叨扰,您不仅备下精舍美食,还时不时地打赏,洛阳城再没有像您这般量大豪爽的爷了,您尽管进去探望夫人,早先崔总管就交代过了,不许咱们为难您。”   “成,那在下就进去了。”   陈砚松一笑,拎着只食盒,掀起下摆进了花厅。   玉珠见这卖妻求荣的杂种进来了,顿时抓起块冰,朝他砸去,喝了声“滚”!   陈砚松身子一偏,正巧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地将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一道道布在桌上,这几日他每每来此,都会被她辱骂打砸,早都习惯了。   “过来吃些罢。”   陈砚松立在桌前,人不动,眼睛瞟向不远处的玉珠,“都是你爱吃的菜,我还特让人买了些新鲜的葡萄。”   葡萄……   玉珠心里一咯噔,那天晚上十三给她提了一篮子葡萄,说是从鄯善运来的。   一晃神,玉珠就不受控制地落泪了,她没哭出声,咬牙切齿地瞪着陈砚松,直把这无耻的人瞪得不自在了,低下头了,才恨恨地说:“我还敢吃你送来的东西么?拿走。”   陈砚松紧抿住唇,没敢回嘴。   这几日玉珠没有吃过一口他送来的食物和水,都是吃门口那俩护卫吃剩的,用她的话说,这样才能确保没被投毒。   夫妻一场,哪知最终生分到如此地步。 第71章第71章   看见吴十三后,玉珠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陈砚松,站了起来。   吴十三真的回来了,活生生地回来了。   他背着光站在在门口,一看就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就像个土人般,头发灰蒙蒙的,脸晒黑了,脖子发红,身上背着个包袱,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衣裳上有好几道刀剑的划痕,而且脏得要命,已经分不清是血污还是泥污,右手攥着把剑,左手包了厚厚的纱布。   玉珠口舌打架,脑子和情绪都跟一团浆糊似的,鼻头发酸,哽咽着问:“你、你疼不疼?”   “不疼。”   吴十三粲然一笑。   他朝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望去,才五六天没见,她就瘦了一大圈,头发松松散散地绾,如此炎热盛夏,却把自己包裹成粽子般,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脸上的红肿未彻底消褪,依稀能看见浅浅指印,额头上伤口刚刚结痂。   吴十三是个不知哭是什么东西的人,忽然就难受得掉泪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最后问了和她一模一样的问题:“你疼不?”   玉珠泪如雨下,摇头,“那老色鬼要欺负我,我没让他得逞。”转而,玉珠扭头看向一旁脸色极难看的陈砚松,厌恨道:“这畜生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吴十三疾走数步,冲到玉珠跟前,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她额上的伤,又怕弄疼了她,忽然扭头瞪向已经慢慢退远的陈砚松,咬牙恨道:“这孙子欺负你了是不是?”   “嗯。”   玉珠点头。   其实在陈府的这几天,陈砚松对她挺不错的,衣食无忧、低声下气,就譬如刚才,她还明里暗里的咒骂嘲讽他来着,可这些怎么够,怎么抵得过她一路来受的委屈。   玉珠就像个受了气的小孩儿,乍见着家里大人,哇一声哭出来,低头立在吴十三跟前,半真半假地诉说委屈:“他给我下药,把我送去老色鬼那里,差点害死我,他嫌我不做听话的禁脔,恨我坏了他的前程,又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我出门半步,对我非打即骂,还不给我饭吃,我、我只能吃门口那俩护卫的剩菜剩饭,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真就被他苛待死了。”   听见这话,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不是胡说么,我哪里不给你饭吃了。”   陈砚松胸口憋闷得慌,玉珠从前那么老实正经,自打遇见吴十三后,居然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此时,陈砚松已经退到了木屏风前,脚后跟抵在木支架边,真是没想到吴十三还挺有本事的,居然能从无忧阁最精锐杀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男人抻长脖子往外看,期待外头的人来救他,可外家仆和护卫一个个被吴十三打得好惨,似乎也知道这是“三个人”感情的纠葛,纷纷捂住受伤的脸,痛苦地哎呦哎呦假装呻吟,偷摸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陈砚松只觉得手脚虚软无力,强咧出个笑,故作镇定道:“那个……吴兄,好久不见了啊,你精神奕奕哪。”陈砚松双臂贴住屏风,壁虎似的往外移,强笑道:“愚弟这就出去替你找个大夫,再备一桌席面,好好替吴兄接风洗尘。”   “你闭嘴!”   吴十三厉声打断,他左右乱看,随手抓起只小圆凳,一步步朝陈砚松走去,冷冷地说:“从前你欺负她,我为了她的清誉,怕给她惹麻烦,一直咬牙切齿的忍着,没想到你越发不是个东西!”   陈砚松只觉得一股杀气逐渐逼近,浑身是血的吴十三就像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要活生生吞了他。   “阿平,阿平!”   陈砚松扯着脖子喊:“来人呐!”见外头没人敢进来,陈砚松气得暗呸了口,仍强笑道:“吴先生,之前的确是兄弟做的不地道,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玉珠道个歉,也跟你道个歉,可我觉得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咱们最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应付王爷,还有我要问你一句,你在外头有没有见戚银环?你有没有杀了王爷派去的人?”   “你还敢提戚银环!”   吴十三的火气一下就被陈砚松点着了。   见这小子闪躲着要跑,吴十三扬起凳子,就朝陈砚松的上半身,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凳子那小细腿儿咔嚓声断裂。   陈砚松痛呼出声,捂住胳膊,白玉似的脸涨了个通红,可他还没来得及躲,后领就被这凶人揪住,对方一扯,他没站稳,朝后倒去。   吴十三大手扣住陈砚松的后脑勺,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朝木屏风按去。   砰一声闷响,陈砚松的额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七晕八素。 第72章第72章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蜿蜒又崎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茂林修竹,绿荫遮蔽住烈日,倒能稍微消弥些暑热。   玉珠只觉得像背块巨石,吴十三太高了,两条腿几乎是拖在地上,而胳膊则耷拉在她的双肩,头无力地歪在一旁。   举步维艰。   玉珠此时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的腰被压得深深弯下,两条腿直打颤,挂在脖子上的包袱左摇右晃,她累得大口喘气,额上的热汗越聚越多,流到眼睛里,刺得压根睁不开。   “你再坚持一下。”玉珠怕他再也醒不来,不断的与他说话,“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吗?就在广慈寺,说来也有意思的很,头次见你,两两陌生,你满身是血,如今咱们也算相熟了,你依旧满身是血。”   背上的男人并没有半点回应。   玉珠越发心焦,忙停下脚步,手拍打他的腿,都急哭了:“吴十三你醒醒,别吓我啊,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怎么办啊?”   “……咳咳”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吴十三?”玉珠大喜,忙扭头去瞧他,发现他这会儿虽醒了,但双眼浮肿,晕得眯成一条缝儿,艰难地摆正头,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口鼻呼出的气徐徐打在她耳朵上,就像春日里的蒲公英那样轻柔。   玉珠要紧牙关,背着他往前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别怕,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嗯。”   吴十三神志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发现自己竟趴在玉珠身上,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把她的衣裳弄脏了一大片,而他脚上那双破鞋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赤脚耷拉在尽是碎石子儿的小路上,摩来擦去,又烫又疼。   见她满头的汗、满脸的泪,吴十三又心疼又感动,想替她擦擦,实在是没力气,可又很想和她说话,虚弱地打趣:“你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从前不当心碰一下衣角,不是瞪眼睛骂人,就是要一头碰死,怎地现在又主动背我?可见你口是心非。”   玉珠见他醒了,总算松了口气,可就是松口气的当口,一个没站稳,顿时被压得直挺挺单膝跪地,就在身子要歪的刹那,她双掌趴住地,生生停稳住,随之立马反手攀住吴十三的腰,摸到他的腰带,抓住,另一手撑在石台阶上,憋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   “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得报答你啊?”   玉珠笑了笑。   她没说:你既醒了,那我搀着你走。   而是背着他,一步步往前,气喘吁吁道:“过了前面那个弯儿,就到鸣钟台了,肯定能碰到洒扫做功课的和尚。”   吴十三嗯了声,头懒懒地歪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像死狗一样沉?”   玉珠很不喜欢听见“死”字,笑道:“不像狗,像骆驼。”   “骆驼?你见过骆驼?”   “见过呀。”玉珠觉得膝盖好像擦伤了,疼得紧,笑道:“小时候有胡人牵着骆驼来长安和江州的大都城卖艺,花十个钱就能骑一次,我哥抱着我坐上去,骆驼长得特别高,看起来凶,其实性情温和,背上还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山峰哩。”   听她这般描述,吴十三脑中顿时响起阵阵驼铃声,浮现家乡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就像金黄的海一样,落日像刚烙出白面大饼,圆圆的,还有股特有的胡杨树淡淡香气。   “玉珠,我想家了。”   吴十三忽然心里很难受,小孩似的诉苦,“我小时候被我妈抛弃在沙漠里,你知道不,晚上的大漠是很冷很冷的,还有狼哩,是一头老骆驼发现了我,把我护在身下,我才没被冻死,后面宗主收留了我,让我认他当干爹。宗主给我教武功和杀人的技巧,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恩,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也不开心。知不知道,极乐楼被戚银环搅和得散伙后,我高兴得要死,去年我收到好多封宗主催促我回西域的信,我就假装看不到。” 第73章第73章   太阳即将落山,晚霞的红光温柔地撒在窗纱上,屋里有些昏暗,已然点上了油灯,惠清在方桌那边调配药粉药膏,玉珠则在床边伺候吴十三。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只觉得羞得很,眼睛时不时地偷瞄惠清。   而这时,背对着她的惠清仿佛后脑勺长了双眼,忽然说:   “老衲方才替十三查验过了,他肩膀和手掌的外伤有些重,加上这几日在酷暑下赶路,长时间不进水米,这才晕倒的,不打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年轻人底子好,很快便能缓过来。”   说到这儿,惠清转身笑道:“老衲忽然记起来,药房里还收着几味补血益气的好丸药,这就去取,十三还得劳烦你多照应片刻。”   玉珠巴不得惠清赶紧走,忙蹲身见了个礼,“是,师父放心吧,这儿有我呢。”   等惠清走出去、关上门的那刹,玉珠猛地反应过来,主持素来通情达理,多半是怕她害臊,这才特意避开的。   玉珠脸红透了,她斜坐在床边,望向昏迷沉睡的吴十三,食指在他鼻下探去,发现还有呼吸,顿时松了口气。   她心狂跳不止,凑过去轻轻地解开他的外衣,发现肩膀那块被血粘在皮肤上,她怕弄疼他,于是拿起炕桌上的剪子,顺着袖子剪开,一点点地剥离开。   脱掉上衣后,玉珠从热水盆里拧了个手巾把,轻轻擦他的脸、脖子还有身子,期间手背难免会触碰到,不由得感慨,真是年轻而又美好的肉,体,比陈砚松那单薄的小身板可要诱人太多了。   锁骨分明,大臂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无不显示着健硕有力,到小腹很自然地平下去,腰侧又多了两条凹进去的小路,绵延而下。   玉珠立马转过身去,心狂跳不止,慌乱地在水盆里摆手巾,要不……要不还是叫寺里的小和尚替他擦洗吧,可转而一想,这小子上山的时候跟她认错,说之前不当心在芙蓉阁看过她沐浴……   想到此,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素来是有仇必报的,岂能白让人占了便宜去?再说了,她已经和离了,是自由身,不就是这回事么,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臊什么,况且这小子还、还未经历过云雨之事,怎么算她都不吃亏!   这般说服自己后。   玉珠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就除去他的袴子,她一直扭过脸不看,可还是不小心瞄到,只一眼就让她心慌意乱起来。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子,比较了起来,咽了口唾沫,到底是西域来的胡人,就是生的野蛮……   替他擦洗了两遍身后,玉珠从包袱里寻之前做的那套竹绿中衣,替他换上,给他盖上薄被。   扭头一瞧,天已经彻底黑了。   玉珠将他替换下的脏衣裳一股脑堆在盆中,刚打开门,就发现主持正坐在门口的蒲团上,手掐着佛珠,闭眼念经了。   “师、师父……”玉珠低下头,声如蚊吟,“您在外头等了很久么?”   “没多久,老衲这就去十三包扎上药。”   惠清笑笑,起身拎起地上放着的木盒,径直朝屋里走去。   玉珠抿唇浅笑,自顾自地去后院的井里打了水,寻了些皂粉,坐在小凳上搓洗吴十三的衣裳。   仰头望去,一轮皓月当空,漫天璀璨星子,微凉的山风徐徐吹来,撩动人的发丝,厢房门大开着,门口投出片小小橘黄油灯光,与满地的银白月光相互交织在一起。   玉珠将洗好的衣裳拧干,晾在院中的麻绳上,她用手背擦了下额边的细汗,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大家都平安,那就是最好的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惠清才替吴十三医治完。   待主持走后,玉珠赶忙收拾了遍厢房,将各类伤药按止血、止疼等不同功效归置好,把包扎的棉纱布叠好,扫了地,擦了桌子,还给菩萨上了三柱清香,忙完后,已经子时了。   她关好门,手锤着发酸发僵的腰背,走向床榻那边。   借着豆油灯微弱之光瞧去,吴十三的脸色显然比下午时好太多了,不再苍白,恢复了血色,他好像真的累了,睡得很沉,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偶尔发出一两声呓语。   玉珠手附上他的额头,还有点烧。   她忙拧了个凉手巾,替他擦了脸、脖子、手心掌心。   许是凉快下来了,他眉心的疙瘩散去了,呼吸更平稳。   她轻轻地抚过他左手包扎的厚厚白面纱,鼻头发酸,那会儿听主持说,他身上就数这处伤最严重,被人一剑贯穿掌心。   该多疼啊。   吴十三,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第74章第74章   惠清相让着进来了。   外头太闷热,惠清头皮、脖子汗津津的,他笑呵呵地走向吴十三,仔细地听脉、检查伤势,微微颔首点头,温声道:“恢复得很好,气色也不错,但还得继续再吃上几贴药。”   装病的吴十三大窘,讪讪地垂下头,抿住唇偷笑,不住地瞄玉珠。   玉珠脸红极了,手不住地在脸跟前扇,嘴里说着“天好热”,心跳得极厉害,主持什么时候来的?他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站着?那有没有听到她和十三调情的话?要是听到了,主持会不会以为她很轻浮?   嗳呦,真是羞死人了,都怪吴十三!   想到此,玉珠眼神做刀,飞向吴十三,用嘴型恨恨地骂了句“混蛋”。   吴十三见状,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亦用嘴型回了句“咋了”?   玉珠横了他一眼,忙倒了杯清茶,双手给惠清捧过去,蓦地瞧见炕桌上的荤腥狼藉,大为尴尬,搓着手,磕磕巴巴道:“那个……这个,师父,我知道不该把肉食带进寺里的,只是想给他补补……”   惠清摆摆手,笑得温和,“无碍,清规戒律是约束我们出家人的,你和十三身在红尘里,不必太放心上,否则就成了另一重枷锁,徒增烦忧罢了,记住,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听见主持师父这善解人意,且又禅机满满的话,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心里感慨良多。   玉珠默默走向吴十三,很自然地坐在他身侧。   吴十三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颇有些焦急地望向主持,皱眉道:“师父,方才我听她说,您下山去城里见魏王了,结果如何?”   玉珠忙补了句:“之前我被魏王欺辱,十三又被他围杀重伤,只要他肯放过我俩,那我们权当是遭了个劫,就这般受着,绝不敢有任何不满。”   惠清叹了口气,“老衲并未见到王爷。”惠清坐到圆凳上,喝了几口茶,摇头道:“老衲依照玉珠昨夜的讲述,去了趟王府外宅,扑了个空,转而掉头去王府递上拜帖,府上的崔管家出来相会,却未让老衲进去,说王爷重伤昏迷,如今已经四处张贴悬赏告示,招引名医入府会诊,老衲与王爷十数年交情,略通岐黄之术,忙要入府探望,却再次被崔管家拦住,他将老衲引到一处僻静茶楼里,说了会子话。”   吴十三忙问:“那个奸猾的大管家崔锁儿?他都和您说什么了?老色鬼真要被砸死了?”   “不要妄语,十三。”惠清冲吴十三摇摇头,转而望向心慌不安的玉珠,温声道:“你头先同老衲说过王爷受伤的始末,下颌处的外伤按理说不打紧,就怕伤了头部,这才致使长时间昏迷。老衲忙问了崔管家,王爷如今的症状究竟如何,是否头中积了血块?崔管家顾左右而言他,试图绕过这个话头,反问老衲为何大暑天前来探望?又问老衲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玉珠急得问:“崔锁儿知道我和十三在寺里么?”   惠清点点头,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莫要慌,柔声道:“老衲再三问他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崔管家最后才含含糊糊地说,王爷疑似中毒。”   “中毒?”玉珠惊呼了声,“我记得前儿陈砚松劝我去跟王爷低头认错,忽然冒出句,说戚银环暗中给王爷下毒了,意图将过错按在我头上,想借王爷的薨逝灭门我全家,当时我还觉得是他又在扯谎,没成想这、这竟然是真的?”   吴十三环住瑟瑟发抖的玉珠,俊脸冷得吓人,骂道:“戚银环这贼贱人越发狠毒了,我早都警告过她不许动玉珠,还敢触我底线,老子这次非把她皮剥了不可!”   “十三!”惠清皱眉喝了声,“你又动恶念了!”   吴十三撇撇嘴,低下头小声嘟囔了句:“怎么算恶念,那她欺负我女人,还不容许我还手了?站着让她杀?”   “好了好了。”玉珠摩挲着吴十三的手,安抚他,“咱先听师父说。”   惠清摇头看了眼这“暴戾”的孽徒,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接着道:“老衲听崔管家说王爷中毒,更想要去探望,哪料崔管家忙说府上有高人料理呢,是前太医院的院判杜朝义,老衲多年前在长安时与杜太医颇熟,知道此人虽恃才傲物,可手上的的确确有绝活儿,用毒治病的本事天下无双,有他在,想必王爷定会无碍。后头,老衲紧着又追问崔总管,王爷之后要如何对待你们俩?”   吴十三和玉珠异口同声:“他怎么说?”   惠清道:“崔总管态度依旧含糊不清,只说王爷还未彻底苏醒,一切等他痊愈后再做处置。”   吴十三剑眉深锁,“之前玉珠被他千方百计追求,不敢直白地拒绝,就是怕那老色鬼恼了,牵连到远在江州的袁家人身上。这王爷虽骄横跋扈,可总体来说还算要体面,对我俩也算客气宽容,也不知这次为何忽然发性,把人往死里逼……”   “你看得倒准。”惠清捻须微笑,“今儿下山一趟,老衲意外从崔总管那里得知一件大事,陛下册封十二皇子,秦王李昭为皇太子。”   玉珠一愣:“李昭?前不久王爷来兰因观看我,倒是跟我提起过这位皇子,当时他心情有些烦闷,说太后娘娘十分宠爱这位皇孙,此前王爷带李昭策马散心,不留意摔伤了李昭,被太后娘娘严厉斥骂,他气得一刻都在长安待不下去,便回洛阳了。” 第75章第75章   这会儿刚到子时,正是长夜寂寥的时候,晚风吹来,吹得桃树叶发出飒飒声。   吴十三惴惴不安地紧随女人出了兰因观,借着皎洁月光看她,她的黑发濡湿着,用一根檀木簪胡乱绾起来,有几缕紧贴在脖子上。   天,她穿了身半透的凌红宽袖纱衣,从后面看,竟然能隐隐约约看到肚兜!肚兜是那种一片式的,遮住前面,遮不住后头,所以后背几乎全袒着,从背那块开始有了起伏,至腰又凹进去,然后蜜桃般的臀又有了个凸出的弧形,勾勒出窈窕玲珑四个字。   吴十三看得眼睛都直了,揉了揉鼻子,赶忙扭过头去,他怕玉珠发现他偷看,嫌他不规矩。   而这时,玉珠猛地转身,本来以为吴木头会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看她。   还真他娘的成正人君子了!   玉珠狠狠地剜了眼男人,咻地一声甩了下袖子,一屁股坐到了台阶最上层。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越发觉得自己肯定是哪儿做错了,他还像以前那样,默默坐到了最底下那层台阶。   玉珠看见男人背对着她,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生闷气中还有点想哭,一声不吭地端坐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处。   吴十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了,暗自揣测:难道她不想和我好了?后悔了?想甩了我?   吴十三豁出去了,低下头,忙道歉:“对不住啊玉珠,我不晓得哪里做错了,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你晓得的,我是个武夫,素来粗枝大叶惯了。”   玉珠一愣,他干么忽然道歉?   “我确实不太高兴。”玉珠望着他宽厚的背影,幽怨地暗示:“你难道真不知道,你刚才做错什么了?”   吴十三大惊,果然,他果然做错什么了,才惹得她忽然变脸生气。   “我……”吴十三绞尽脑汁想,扭转过身子,望着坐在上边的她,笑道:“我知道了,我不该跟你提去花满楼讨债的事,你最讨厌这些破坏人夫妻感情的风尘女子,我却要去,你就恼了是不是?”   玉珠气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她脸皮薄,着实不好意思大剌剌说,小吴,咱们进屋做点让人身心愉悦的事。   想了想,玉珠佯装热,轻轻地松衣襟,好让里头那条诱人的红肚兜现出来,顺便再小露一点春光。   吴十三瞧见此,倒吸了口冷气,好家伙,她都气得心口冒火,就差头顶生烟了。   吴十三焦急地探过身子,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好歹给我提示一下啊。”   玉珠真想破口大骂,我提示的还不够明显?!   她忍住火气,头扭向观里,下巴朝上房努了努,娇羞道:“去那儿啊。”   “啊?”吴十三嘴张得老大,都能生吞鸭蛋了,那儿,到底哪儿啊,他随着她的指示望去,看见了房顶,仿佛有点头绪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生气,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私自补了你家的瓦?”   玉珠认输了,她摇头笑,都笑出了泪,身子略探过去,轻拍了拍吴十三的右胳膊,极尽讥讽:“你呀,你就和你那有劲儿的右手好好过吧。”   说罢这话,玉珠噌地一声站起来,拧身就往里走。   吴十三想追又不敢,抻长了脖子,急问:“你为什么让我和我的右手过?”   “自己体会!”   玉珠冷冷撂下句。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吴十三倚在门框,说实话,他真有点被她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不开心了,之前他有什么错,她都是直说的。   “不许走!”吴十三一个健步冲过去,拦在女人面前,他解气似的将自己的右手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你倒是说说看,我这右手哪里得罪你了?还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珠,咱心里有事可不带藏着掖着,直说出来。”   “你才是猪!”玉珠双手叉腰,仰头狠狠啐了口,她这次真豁出去了,不打算要脸了,鼓足丹田之气冲他喊:“姓吴的,我真的特别想虐待你!”   吴十三愣住,忽然噗嗤一笑,半蹲在她面前,把脸凑过去,“行,那你虐待,若是怕打疼手,去柴火堆里抽个木条子,只要祖宗您能开心,狠狠抽。”   玉珠简直被这块木头气到无语,她长叹了口气,柔声道:“早点睡吧。”   说罢这话,玉珠一把推开男人,闷头直朝上房冲去,独留吴十三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   “咋了这是。”吴十三哭丧着脸,“既想虐待我,我把脸伸过去让你虐待,这态度还不够好么?”   忽然,吴十三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记起白天在广慈寺里,他情动想要吻她,她含羞带怯地拒绝,说这种事以后再,若是现在做,是在虐待他。   “袁玉珠你给我站住!”吴十三厉声喝道。   “干嘛?”玉珠已经跑到门口了,并未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什么话说?”   吴十三此时简直心花怒放,呼吸都急促起来,坏笑:“我说你今晚各种不对劲儿,又是穿那种透纱衣,又是想虐待我,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想睡我!”   玉珠银牙轻咬下唇,扭头看了眼他,发现他这会儿过于兴奋,脖子都红了。 第76章第76章   玉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刚亮就醒了。   纱窗上暗暗淡淡的,是一片灰色,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地声,下雨了。   这会子,她头枕在吴十三的右胳膊上,他的左臂像把锁,锁在她的腰间。   他睡得很沉,一呼一吸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如同春日里的柳絮略过人的皮肤般轻柔舒服。   玉珠慢慢地推开他,而他似睡懵了,轻哼了声,又似嫌热,一把挥开薄被,正面呈一个“大”字平躺着。   玉珠盘腿而坐,手托腮,打量他。   他人高腿长,右手常年握剑,生出层茧子,身段好得不得了,离远看瘦,离近看壮。   玉珠垂眸,看向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平日里她喜欢养着玩儿,此时食指和小指缺了一块,目光前移,十三结实的小腹上横七竖八布了数道轻微血痕。   女人抿唇偷笑,也不知怎地,她就特别喜欢抓,昨晚上他疼得直喊,却又躲不开,笑骂若是再抓,就要剁了她的爪子。   哼。   你敢。   欣赏了会儿美景,玉珠便轻手轻脚地下床,自顾自地擦洗梳头,她换了身云烟紫的抹胸和纱衣,坐到梳妆台前,细细地往脸上抹润肤膏子,然后调弄脂粉,画了个淡妆,正在描眉的当口,她感觉背后痒痒的,仿佛有人在看她。   玉珠忙扭转过身,果然瞧见吴十三这会儿侧身躺着,手托腮,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见自己的这小动作被发现了,吴十三脸忽然红了,一把用被子蒙住头。   玉珠被他这情窦初开小少年的模样逗笑了,轻移莲步走过去,侧坐在床边,要掀开被子,谁知他在里头死死地扽住,就是不妥协。   “还说是什么极乐楼的顶级杀手哩,怎么像小媳妇似的,居然害羞了。”   被子里的吴十三只是笑,就是不松手。   “是不是口臭,怕我闻见?”玉珠故意戏弄。   这时,吴十三一把挥开被子,手顺势勾住玉珠的脖子,猛地吻了上去,解恨似的,把她唇上的胭脂全都啃干净,又冲她哈了两口气,笑着问:“哪里臭,好好闻一下!”   玉珠心里笑,漂亮的男人怎会有口臭,虽这般想,可她却嫌弃地撇过头,“哎呦,熏死我了。”   吴十三气得扑倒她,两人又闹了一会子。   屋里气氛暧昧,玉珠推了下男人,柔声道:“我去厨房弄点饭,夏日里炎热,之前存的新鲜菜肉估计都坏了,米应该还好着,我熬点粥,你梳洗一下,吃罢饭得去广慈寺了,咱们一夜未归,师父指不定急成什么呢。”   “没事儿。”吴十三搂住她,嘟囔道:“师父晓得我本事高,能护得住你,况且他早看出来咱俩有猫腻,一夜未归干啥去了,他清楚得很,哎呦,累死了累死了,感觉才闭眼没一会儿,天就亮了,来,陪我睡个回笼觉,等睡醒了再去广慈寺。”   玉珠秀眉微蹙,望了眼灰蒙蒙的纱窗,笑道:“也成,左右外头雨挺大的,万一淋湿了,又得发热了,你别说,我这会子困劲儿也上来了。”   吴十三往后挪了挪,给她腾出个地方,问:“那睡?”   玉珠挤进被子里:“睡!”   两人说好了,等晌午雨停了后,就下山去广慈寺,可睡过头了,左右雨后山路泥泞,那且等太阳出来后,将湿地烤干了再走。   找到这个借口,两人便在兰因观里待足足一日两夜,真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在玉珠这个好师父姐姐的悉心教导下,吴十三的技艺可谓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不仅掌握了要领,还能创些新花样儿。   玉珠很满意。   第三日的上午,两人收拾了细软和一些昂贵的首饰、银票,将观里的大门锁了,下山往广慈寺去了。   雨后的太阳温柔极了,官道两侧的草木上还残留有点点水珠,打远处缓缓行来二人一马,马上坐着个容色明丽绝艳的美人,她那如秋水似的眸子里如破土而出的冬草,含着向阳而生的旺盛生命力,牵马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好像很爱女人,时不时地回头看她。 第77章第77章   这几日阴晴不定的,晌午时红日高头,下午又阴云密布了。   玉珠和十三为了方便逃离,暂将马弃了,把行囊里的珍贵首饰和银子清点了番,埋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并做好标记。   后两人暗中去了广慈寺找惠清,谁料主持早先得知全城通缉吴十三的消息,立马赶去洛阳城寻魏王去了。   紧接着,二人又去兰因观看了眼,果然发现那把埋在桃树下的剑没了。   两人无处可去,外头又下着雨,只能暂时找了个破庙躲避。   山神庙破旧不堪,草长了有一人高,里头好似藏着什么毒虫猛兽,明明是八月盛夏,可树木却有了种肃杀之气。   闷雷阵阵响起,玉珠的肚子这会儿也开始造反,饿得饥肠辘辘,她浑身都被雨淋透了,衣裳紧贴在皮肤上,雨水沿着发缝儿往下流,朝前望去,吴十三这会子愁容满面,眉头凝着心事,默默得在四处搜些干柴,随之从怀里掏出燧石,接连不断地打火。   玉珠看见他这样,忙过去蹲在他身边,从背后环住男人,轻声问:“你还好么?”   “啊?”吴十三如梦初醒般,笑道:“还好啊。”他见玉珠淋成了落汤鸡,动手替她脱去外头的湿衣裳,“待会儿火生起后得赶紧烤烤,仔细着凉了。”   “嗯。”玉珠晓得他有心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额上残留的雨水,“你是个不论境遇多差,都能迎难而上、乐观应对的人。”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再让你落在魏王那老狗日的手里。”吴十三目光坚定,郑重地承诺。   “有你在,我当然不担心。”玉珠摩挲着他微微佝偻的背,柔声道:“你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因为重情,所以宁愿自己身体心里上受折磨,也要偿还极乐楼宗主的恩情;你对我有男女的爱情,对主持有父子师徒情,为了这些情分,你会奋不顾身,受伤身死也在所不惜,虽然我不晓得那天在益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说骏弥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你绝对没杀人,友情对你来说,同样非常重要。”   这番话,一下子就触到吴十三心里最柔软的那块了。   他疲软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头低垂,声音都有些抖,“那天我中了埋伏,哎,其实无忧阁杀手真的很厉害,绝不逊色极乐楼,我心里也没底能不能脱身,于是生出急智,只攻骏弥,虽然他为魏王府效力,可我能感觉到他不是那种无脑死忠的人,有底线,也有温度,现在回想,当时他应该是故意输给我一招,让我挟持他,说这是我俩的私人比武的恩怨,不许旁人插手,后头他放我走,还把佩剑赠给我,我们约好了有空一块比武喝酒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玉珠将他环抱住,心里也是慨然得很,晌午时崔锁儿说了,骏弥的头被斩下,叫人砍得稀巴烂……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依稀记得是个高高瘦瘦、容貌俊朗的小哥。   “戚银环可真够狠的。”   玉珠大概捋清楚了里头的关窍,皱眉啐了口:“不用问了,她这回肯定又跟你表白,逼你爱她,却被你给拒绝了,最后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你的剑杀了那些人,顺带再把深恨她的十七郎捎上,于外人看,这就是一场因为争夺我袁玉珠而导致的惨案,你和十七师兄弟合力杀了王府派出的侍卫,洛阳的魏王这会子若是毒发身亡,谁还会细究内里的实情?只会把我这个红颜祸水灭门,并且会通缉诛灭你和十七郎一家,还有极乐楼,毕竟你们本就是杀手,谁会相信你们是清白无辜的?”   吴十三脸色越来越阴沉,紧攥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咱们全死了,她渔翁得利,正好能抽身退步,早知道当初就该杀了这贼贱人!”   男人抓起玉珠的手,亲了口,郁闷道:“现在真是麻烦了,以我对戚银环的了解,这婆娘下手干净利落,从不会留半点蛛丝马迹,这口黑锅我怕是背定了,我真的无所谓,就怕不慎身陷囹圄,救不了你,还连累了十七和主持。”   “不一定。”   玉珠反搂住男人,“这里边有一件事不对劲儿。”   “什么?”吴十三问。   玉珠细细思索,道:“你发现没?主持那天同咱俩说,王爷中毒病重,已经满城张贴求名医的告示,可崔锁儿又私下对主持讲,王爷跟前有位了不得的杏林圣手替他医治,那他到底有事没有?性命能不能保住?而且今日崔锁儿的态度也奇奇怪怪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   吴十三面色凝重,似在回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珠,你有没有注意到,崔锁儿好像是故意放咱俩走的?”   “怎么说?”玉珠凑近他,忙问。   吴十三笑道:“按理说,咱们俩只向主持求救对不对?可他却多添了个人。”   玉珠敛眉细思,拍了下大腿:“陈砚松!”   “对!”吴十三点了点头,“他说咱俩跟陈老二求救,并且用两根指头戳我,甚至还骂我金屋藏娇。”   说到这儿,吴十三还真竖起食指和中指,学崔锁儿当时的动作。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了片刻,“平心而论,今儿那些老兵可不是善茬,咱两个未必能全身而退,可偏偏就顺利逃了,这和崔锁儿偏帮有极大的关系,你说……他会不会故意放走咱们,又暗示咱们去找陈二?” 第78章第78章   这屋里,陈砚松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头先他还有几分羞惭,打心底里愧对袁玉珠,且之前在王爷跟前添油加醋地诋毁吴十三,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他觉得,那天被吴十三暴打,也是他该受的。   可这一刻,他不这么认为了。   这对狗男女肯定早都勾搭上了,袁玉珠定是在没和离时就给他结结实实戴了顶绿帽子,让他做了王八,惠清福伯他们就是打掩护的,没错,就是这样!   陈砚松丢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青石台阶上奔下来,谁知院子里有积水和青苔,太滑,他没留神,嗳呦叫了声,后背朝地给摔了个屁股墩。   一旁随侍的阿平见状,忙不迭地过来搀扶。   陈砚松一拳头攮开阿平,可自己身上有伤,浑身每一寸都疼得跟刀割似的,于是又解恨似的拽住阿平的腰带,艰难地站了起来。   男人仰头,让那星星点点雨落在脸上,浇灭浑身的妒火和怒火。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人家袁玉珠已经是自由身了,跟谁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陈砚松轻叹了口气,闷不做声地在院子各处转悠,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再想那个祸水前妻了,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往灯火通明的上房里看,揣测他们俩现在干什么?   亲嘴儿?抱着?还是打情骂俏?   陈砚松暗啐了口,走到一株牡丹花跟前,撕扯花瓣来纾解压抑。   这时,阿平忙凑上前来,剜了眼上房,低声愤愤道:“二爷莫要生气,他们走不长远的,且不说王爷那关能不能过,单单就说江州的袁大舅就肯定不同意啊,袁大舅刚直倔强,怎会容得下吴十三那种腌臜泼皮,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与这种人亲近,估计是被哄骗了吧。”   陈砚松心里好受了些,点头道:“她久居深闺,为人单纯,哪里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小白脸子最靠不住了!”   阿平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陈砚松的脸,笑着附和:“二爷说得极是,夫人跟着您的时候,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不曾受过一日委屈,哪像现在,东躲西藏见不了光,若不是咱们好心收留,她估计得流落街头了。”   陈砚松十分认同:“你说的没错啊,你瞧她穿得什么东西,破麻袋!”   阿平见二爷这会子对袁玉珠气愤非常,于是瞅准时机,搓着双手凑上前去,劝道:“二爷您消消气,正如崔总管说的那样,天下温柔贤良的好女子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哎,这事本不该小人提的,我妹妹阿玉当日被夫人斥骂后,心里冤枉极了,总憋着口气,这两日高热不退,饶是烧糊涂了,口里还念叨着二爷,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再耽搁就真成老姑娘了,小人寻思着,您见多识广,官商两道都很有面子,还想请您多费费心,给她寻上一门好亲。”   陈砚松眉梢一挑,立马了然,故意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良玉的,实在舍不得她,只是那日被玉珠逼着发了毒誓,不能要她,哎,她是个好姑娘,若她愿意呢,就留在陈家,一辈子少不了她吃穿,不愿意呢,我会替她寻个好人家,嫁妆会厚厚的备一份。”   阿平语塞,他本意是想趁机让二爷将妹妹扶成良妾,没想到竟砸了自己的脚,急道:“二爷,您听我说,我妹妹她这么多年对您痴心一片……”   “这事儿完了再说。”   陈砚松厌烦地摆摆手,打断阿平的话。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陈砚松忙望去,只见从葫芦拱门那边走来两个男人,头前那个身量瘦小,恭恭敬敬地打着只宫灯,后面那个穿着方领宝蓝色直裰,手里握着只紫砂壶,一脸的富态,正是王府的大管家崔锁儿。   “大哥、大哥!”   陈砚松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忍着腰背的剧痛,抱拳躬身见礼,哭丧着脸:“您不来,小弟可真没主心骨喽。”   崔锁儿捞起陈砚松,让小太监举起宫灯,他凑近仔细瞧,笑道:“伤瞧着好了些,我送你的‘金玉化瘀膏’可有按时搽?” 第79章第79章   见这两个年轻男人都没有停止干仗的意思,而且越说越难听,花厅里酸味、辣味都要冲天了,崔锁儿按了按手,对陈砚松笑道:“老二你何必呢,你是个扒拉算盘、捉笔杆子的斯文人,吴爷不通咱们中原礼教,手是拿刀子的,你跟他能论什么理?”   转而,崔锁儿又安抚吴十三,“我说吴爷,而今这盘局里你是大赢家,有惠清大师替你出头,又抱得美人归,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笑的时候,怎不知旁人愁得夜不能寐呢。”   吴十三和陈砚松互瞪一眼,暂时偃旗息鼓,各自入座。   “这就对了嘛,咱今晚组局儿是商量事来了,又不是争风吃醋干架来了。”   崔锁儿起身,勾起酒壶,替陈、吴二人各倒了杯花雕酒,笑呵呵道:“男人嘛,恩仇爱恨全在一杯酒里,喝完这杯都各自冷静冷静,起码暂时握手言和,共同把这关过了。”   吴十三率先举起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扔到桌上。   “你呢,老二?”崔锁儿笑吟吟地妄想生闷气的陈砚松。   陈砚松忽然一笑,“再怎么说,我都是过了明路、有三书六礼的老大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孩子都有一个呢,自然要能大度容忍后头的人,吴十三,今儿我明说一句,不管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希望玉珠能好好活着。”   说罢这话,陈砚松将烈酒喝尽。   “这就好了嘛。”崔锁儿打趣,“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呢。”   吴十三很不满陈砚松那番话,忙凑近玉珠跟前,揽住她的腰显摆,谁知她好像真的恼了,侧过身不理他,甚至还将椅子往前挪了下,不让他碰。   吴十三讪讪一笑,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以掩饰尴尬,转而又严肃起来,对崔锁儿郑重道:“我还是坚持方才的那番话,我可以被王爷搓圆捏扁,但玉珠不可以身陷险境。”   陈砚松皱眉道:“可是王爷此番心结之一就是玉珠,此前她刺伤王爷,这回于情于理要登门致歉。”   吴十三嘎嘣一声捏碎酒杯,怒瞪陈砚松,摩拳擦掌,“陈老二,我真的是咬牙切齿地在忍耐,可你小子说话太欠揍,感情玉珠划伤他要上门道歉,他欺辱玉珠就当屁一样放过就算了?凭什么,就凭他是皇亲国戚?就凭他能给你要的权势利益?你就拼了命点头哈腰,站在他立场考虑?”   “好了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干起来了。”   崔锁儿按了按手,今晚已经他都不晓得当了多少回和事佬了,“依咱家看,老二说的有一定道理,王爷嘛,他错再多也没错,这是个心照不宣的道理,小袁夫人只能自认倒霉了,且夫人这回若是不把事彻底了结,日后王爷若是还执着强取豪夺她,那岂不是没完没了了?甭觉着我说话难听,万一王爷恼了,宰了福伯和袁氏一门都是极有可能的。”   转而,崔锁儿抿了口酒,又笑道:“吴爷说得也没错,是不能再让小袁夫人再遭一回罪了。”   一直沉默的玉珠这时候站起来,蹲身给崔锁儿见了一礼,沉声道:“千错万错,错在妾身,若不是我,事情不会衍变到如今这步,不论妾身和王爷谁伤害了谁,可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王爷的的确确帮了我袁家,给了兄长洗清了冤屈,且妾身独居兰因观的半年多,也多亏王爷让人帮着照应,这是恩,我不能忘。”   玉珠不动声色地握住十三的手,定定道:“妾身曾对王爷说过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王爷非要解了这口气,那妾身只有将性命舍给他,只希望他不要牵累无辜。”   “玉珠。”吴十三情动之下,起身揽住女人。   陈砚松见状,嗟叹不已,低头一言不发。   “哎呦,哪里就要舍命,没那么严重。”崔锁儿摆摆手,笑道:“王爷这会子中毒病重,无论如何都行不了房,况且他信命数之说,绝不可能伤害小袁夫人的。”   玉珠一怔,忙道:“公公,之前我让十三潜入王府帮着调查王爷的软肋,偶然查到王爷十分崇迷丹药卜卦,而且那日王爷来兰因观探望妾身的时候,您脱口而出我袁家是王爷的大福星?”   “你们倒是精。”崔锁儿手附上侧脸,悻悻道:“为着那天说漏嘴,王爷回去后还打了我几嘴巴子呢。”   只见崔锁儿翘起二郎腿摇,笑道:“咱们王爷若说有什么大毛病,那就是特别迷信这种东西,哎,这么多年我也盘算病根究竟在哪儿,还是在老太后对他使的帝王心术上。不错,当年王爷的确找了数位相士卜算过命数,也是奇了,这些人相互没见过,却都推演出个袁字,说江州将会出现安邦定国的良将贤相,得之可得天下,正好夫人是江州人,又姓袁,且她家家风非常好,兄长侄儿都是正直良善之辈,尤其那个侄儿袁文清,生的龙章凤姿,小小年纪自有一番风骨,为着这个,王爷也绝不会为难夫人的,他只是想把你留在跟前儿,占一点命数罢了。”   玉珠大喜:“那、那我能脱身么?”   崔锁儿眉一挑:“若咱家说能,夫人信么?”   “我信!”玉珠重重地点头,笑道:“旁人或许不能,但公公是贴身伺候王爷的,知道他的脾气秉性,民间有句俗话,打蛇打七寸,而王爷的七寸在哪儿,公公最清楚不过了。”   崔锁儿笑笑,忽长了叹了口气:“算算,我伺候了他三十一年了。”   一旁的吴十三见状,自是兴奋不已,急忙抱拳连连朝崔锁儿见礼:“在下多谢公公大义了。”   谁知崔锁儿淡淡地扫了眼吴十三,依旧翘着二郎腿,胳膊倚在桌子上,筷子搅动酒杯玩儿,并不言语。   吴十三一愣,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公公可愿帮玉珠?”   崔锁儿冷笑,还是不说话。 第80章第80章   后头,崔锁儿聊了半盏茶的话,就忙说还要赶着回去伺候王爷,匆匆走了。   花厅再次恢复了安静。   一种奇异的安静……   此时,案桌上摆的西洋钟发出咔嚓咔嚓地走动声,墙角夜虫低声鸣叫。   玉珠似完全醉了,脸红透了,压根站不稳,像跟面条似的挂在吴十三身上,眼睛闭着,嘴里却在嘟囔:“好想吐。”   “什么?”吴十三俯身,耳朵凑到她唇边,问:“是不是不舒服?”   玉珠哼唧了声:“渴。”   “渴?”吴十三左右环视,发现正厅的矮几上放着只茶壶,他刚想抱着玉珠过去,谁知,玉珠忽然转身蹲地,哇地猛吐了起来。   吴十三忙不迭拍她的背,反复摩挲,柔声说“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转而,他瞪向不远处愣神的陈砚松,冷冷道:“你木头似的杵那干么?倒水啊。”   陈砚松恨得牙痒痒,见两人这般亲密,越发妒忌,可是见玉珠这般呕吐,心里也难受得很,一瘸一拐地去倒了杯水,刚蹲下,准备给她喂点水,谁知杯子忽然被吴十三抢走。   “站远些,仔细秽物溅到二爷的金贵鞋子上。”说话间,吴十三用手肘推搡了把陈砚松,他摆正玉珠的脸,给她喂水,同时斜眼觑向陈砚松,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今晚我俩在你这儿歇脚,去准备间房,再准备些热水、解酒汤什么的。”   陈砚松喝道:“姓吴的,你颐指气使什么,搞搞清楚,这里是我家。”   “你家又怎样?”吴十三翻了个白眼,耍起无赖,“从现在开始是我家,若是不听话,我就打折你的腿,还愣着做甚,没看见玉珠都难受成什么了!”   陈砚松真想拿把刀杀了这个胡杂,可想起崔锁儿的那番话,生生忍了下来,如今最要紧的是共渡眼前的难关,还有助玉珠脱身,他已经负了玉珠一次了。   “告诉你,老子全都是看在玉珠的面儿上!”陈砚松啐了口。   吴十三不屑一笑:“得了吧,玉珠根本不想给你面子。”   陈砚松甩了下袖子,闷头出去了。   深夜露水凉,一重一重压下来,越发冷了。   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打在房顶上,连绵不绝。   吴十三横抱起玉珠,大步跟在陈砚松后头,去了后院的一间僻静屋子,是个套间,布置得清雅大方,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木雕版画,屏风后头摆着大浴桶和酸枣木马桶,看着价值不菲。   “被褥和枕头都是新的。”陈砚松招手,让下人将冒着热气的香汤倒进浴桶里,拐杖指向漆盘里的一摞衣裳,面无表情道:“这些裙衫原是按着戚银环尺寸定做的,今儿裁缝刚送来,玉珠应该勉强能穿,至于你……”   陈砚松看向内间,玉珠这会儿完全醉过去了,被吴十三平放在床上,吴十三单膝跪地,用脏袖子轻轻擦女人的脸,动作温柔,好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陈砚松恨得肚子疼,冷硬道:“我这里没有人和你一般的身量,就没给你准备衣裳。”   “不需要。”吴十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手揉了下衣襟,“我们下九流没那么多臭讲究,况且这衣裳是她给我做的,脏我也爱穿。”   陈砚松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冷冷道:“热水好了,你可以先试试水温。”   转而,陈砚松低头沉声道:“她……太醉了,你自己洗洗就行,别折腾她了。”   “知道了。”   吴十三惜字如金,凑近昏睡的女人,担忧道:“你去弄点醒酒汤来,她常不喝酒,得赶紧解一解,别出什么事了。”   “哦,好好。”陈砚松连声答应着,“我这就去,对了,我忽然想起书房里还有解酒的药,我去找找看。”   说罢这话,陈砚松忙不迭去办事了。   吴十三剜了眼门的方向,厌恶道:“献什么殷勤,她又不知道…”   谁知就在这时,他的脖子忽然就被床上的女人箍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她扯到床上,与此同时,他的唇就被她吻住,她特别强势,都把他给吻得懵住了。   “唔…唔…”   吴十三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后面完全臣服,由着她胡来。   “嗳呦,喘不上气儿了。”吴十三用手肘撑起自己,看底下的女人,她这会儿眼神迷离,眸里春潮泛起,唇过于红,像带着露水的樱桃。   “什么时候醒的?”吴十三吻了下她的鼻尖,轻声呢喃:“还是说一直在装?”   玉珠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轻咬了下唇,慵懒道:“不想和那个谁说话,不想看见他,就借酒遁喽。”   吴十三坏笑:“那个谁可关心你了,又是准备热水澡、又是衣裳首饰,这不,这会儿去给你弄解酒药了。”   “谁要他关心。”玉珠打了个酒嗝儿,手轻轻划过男人的侧脸,柔声问:“你知道那会儿在席面上,我为何要凶你?”   吴十三想了想:“是因为我和那个谁吵架太难看,让你丢脸了?”   玉珠摇摇头。   吴十三笑道:“因为我说脏话了?”   玉珠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吴十三忙问。   “因为我担心你呀。”玉珠轻抚着他高挺的鼻子、完美的下颌、凸出的喉结、分明的锁骨……还有手感极好的胸膛,柔声道:“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就是一笑面虎,别看你把他打了,言语上又羞辱了他,可这个人记仇,特别会忍耐,而且还很会谋算人心,陈家大哥夫妇、大嫂子娘家,还有许许多多挡在他前面的同行,都被他咬死了,包括戚银环,这个局看似戚银环掌控一切,其实,真正背后执棋者是他,他利用戚银环给他做事,转头又把戚银环卖了,与此同时和崔锁儿交好,举荐杜太医有功,以后怕是会更得魏王的信任,也会越发阴柔残忍,大宝啊,宁得罪十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   “我不怕他!”吴十三登掉鞋子,除去外衣,上了床,笑道:“但我听你的,不打不骂他了,就当他不存在,这才是对他最大的蔑视。”   “嗯。”玉珠脚搭在他的肩膀上,醉眼惺忪,说话软绵绵的:“你知道不,我今晚真的可高兴了,吴大宝,我还以为你只在乎我一个人,根本不会管旁人的死活,面对这种危局,你把我一个人救出去,我安全就好。没有,你坚持留下来,要把主持和无辜受牵连的和尚救出来,也绝不让我陷入险境,说明你能扛起事、也不怕事,而且有情有义,我,我很喜欢你。”   吴十三一怔,这是玉珠第一次说喜欢他。   “你放心!”吴十三重重地点头:“咱们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嗯。”玉珠脚趾头夹住男人的耳朵,笑着点头。   “嗳呦,坏了!”吴十三哭丧着脸,“我全部身家都给崔锁儿了,以后可就真成了穷光蛋,怕是得当小白脸子才能过活。”   玉珠解开衣裳,媚眼如勾,“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伺候富姐姐?”   吴十三也早都忍不住了,着急忙慌地往开扯衣裳,忽然眉一挑,“不太好吧,毕竟在那个谁家呢。”   “哦。”玉珠放下腿,故作失落,侧过身偷笑,语气却假装冷漠,“那要不你去跟那个谁喝喝酒、谈谈心吧。”   吴十三扑了上来:“那个谁哪有你香!”   “嗳呦,轻点,疼……”   陈砚松从书房取了解酒药后,就急匆匆往后院赶,他在商场和官场打混,隔三差五就有宴饮席面,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请名医配了顶好的解酒药,随身携带,很是方便。   “再让厨子做点饭。”   陈砚松叮嘱紧跟着他的阿平,“她吐了那么多,醒来肯定会饿,把那鱼糜粥做上,对了,待会儿让人回一趟老宅,把她的衣衫鞋袜带几身来,差点忘了,我看她手上好像擦破了皮,再寻点儿伤药。”   阿平一一记在心里,问道:“那吴爷呢?”   陈砚松厌烦道:“甭理他。”   他这会儿心突突直跳,若是这回顺利些,玉珠能囫囵个儿从王爷手里脱身,若是再顺利些,把吴十三给整死……   他坚信,玉珠只是被这个小白脸给哄了,将来吴十三死了,他在旁温柔安慰,诚心诚意给她道歉,她肯定会原谅他,会同他和好如初的。   毕竟他们还有个孩子。   对,她只是太生气了,恼他,这才故意在他面前和吴十三亲密。   想到此,陈砚松催促阿平赶紧去办差,而他则加快了脚步,走到窗子跟前。   陈砚松习惯性地停下脚步,靠近听了会儿墙根,不听则已,一听火就起来了。   袁玉珠这浪蹄子竟然叫吴十三防备他,那般的温柔细语,若非相互喜爱,不会说出这种话。   陈砚松快站不稳了,眼前阵阵发黑,原来,是他想多了,自作多情了。   而此时,屋里忽然想起阵刺耳的床榻咯吱声,女人痛苦的喊声也随之响起。   同时,吴十三催促:“快别跪了,躺下。”   陈砚松这会儿脸比秋天的枫树叶还红,眼睛都要喷刀子了,握拐杖的手青筋爆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似乎都能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他妈一出活春宫,虽然看不见,可里头那俩是那么的“金童玉女”,光靠声音去想,也知道多么的赏心悦目。   陈砚松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还傻呵呵地替她取药,幻想将来一起过日子,他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用拐杖拍打窗子,拐杖不解气,就手脚并用。   “袁玉珠,你这个淫妇啊!”   陈砚松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居然掉眼泪了:“欺人太甚,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果然,里头的动静顿时停了。   忽然,陈砚松听到一抹极微弱的女人声音:“把蜡烛吹灭,他应该会走吧。”   男人闷声道:“我这就去,你保持住,等我。”   呼哧,屋里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与此同时,传来男人假装熟睡的“鼾声”,还有女人偷笑声。   陈砚松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抽了几耳光,脸疼得厉害。   他能怎样?进去把袁玉珠拉出来?   他敢怎样?去杀了吴十三那个奸夫?   站了会儿,最后,男人弯腰捡起拐杖,失魂落魄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退出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夜晚。 第81章第81章   一夜贪欢。   翌日   碧空没有一丝云,烈日当头,很快就将潮湿的地烤干,一点也看不出昨日下过暴雨的痕迹,树上的蝉拼命嘶鸣,野狗伸长了舌头,垂头丧气地寻找能乘凉的地方。   玉珠和吴十三从外宅离开后,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大街小巷,所见之景,让人咋舌。   才一两日的功夫,洛阳城完全变了样。   原本热闹繁华的城,这会子风声鹤唳,几乎有三二以上的店面上板歇业,身穿铠甲的侍卫拿着画像到处抓人,城北墙根那边用长铁链锁了二十几个和尚,他们被喝令贴墙站好,一个文官模样的男人正在依照各人的身高体貌,往纸上登记。   和尚遭罪,药铺也未能幸免。   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夫全都抓走,卫军们名义上说王爷病重,需要大量药材,美其名曰暂且借用、过后再还,实则根本就是强盗行径,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强搬,诸位东家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玉珠早已没了昨晚上那种轻松欢愉,她紧跟在吴十三身后,两人躲在一处矮墙后头,看着这许许多多“异常”之事,惊惧害怕顿时凝在眉头,她不由得抓住吴十三的手,小声说:“大宝,我、我害怕。”   吴十三反手搂住女人,下巴抵在她头顶,“别怕,我在你跟前。”   就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几个身穿重甲的将士,将十三和玉珠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中年校尉大步走来,铁青着脸,上下打量对面立着的神仙眷侣,随之展开画卷,略比对了下,盯着吴十三,冷声道:“胡人体貌,瞳仁微蓝,样貌出众,你是吴十三?”   转而,他目光投向袁玉珠,“二十许岁,鹅蛋脸,身材偏瘦,容色绝美,你是袁玉珠。”   吴十三早都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将玉珠护在身后,漠然点头,承认了。   “来呀。”那中年校尉喝道,“钦犯吴十三落网,奉王爷之命,即刻押送至魏王府。”   去王府的路上,玉珠和十三并未被为难,这次抓捕钦犯的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些人全程没一句废话,只是冷冰冰地执行命令。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王府。   玉珠和十三相继下了囚车,跟着王府侍卫往里走。   她还好,十三就惨了,带了枷锁和脚镣,粗长的铁链脱在青石地上,发出滋滋的摩擦声。   玉珠无心欣赏王府的亭台楼阁和奇珍异荟,紧跟在十三身侧,看见他脚腕已经磨破出血了,而脖子处更是被磨得通红,这么刚硬的人,竟也被沉重的枷锁弄得身子微微佝偻,玉珠试图用双手往起抬他脖子上戴的枷锁,好让他松快些,心疼得直掉泪,问:“是不是很沉?”   “没事儿。”吴十三粲然一笑,因戴着重枷,他没法做太大的动作,只能极力斜眼看身侧的她,柔声安抚:“看来我还是个了不得的要犯,他们怕我,这才如此防备着我哩,王爷素来喜欢驯服野兽,喏,这不就给我带了个项圈,他喜欢我,才舍不得让我早死呢。”   “你别说了。”玉珠见要上台阶,忙蹲下身抱起那串托在地上的重铁链。   她现在有理由相信,魏王那狗日就是在故意折磨十三,以作报复。   穿过长长的走廊、崎岖不平的鹅卵石小路,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越走越宽敞,终于到了一处院落,而此时,十三的两只脚腕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看着十分渗人。   玉珠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十三身上,时不时地踮起脚尖,不住用帕子替他擦汗,忽然,她听见引路的王府侍卫冷冷说了句:到了。   玉珠闻声,呼吸一窒,率先闻见股浓郁的香烛味儿,扭头望去,眼前之景让她惊诧万分。   在高台之上,魏王懒懒地窝在太师椅里,如此盛夏,他身上披着黑色裘袍,腿上盖着块厚绒毯,左右腿边各摆了只火盆。 第82章第82章   在吴十三纠结的当口。   魏王扬了扬手,立马有两个侍卫上前来。   魏王淡淡吩咐:“给十三把枷锁镣铐除了,再把柱子上那十几条狗放下来。”   紧接着,魏王手托腮,思考了片刻,“去,把兵器架子抬来。”   就在此时,惠清疾步从高台上奔下来,挺身横在十三和魏王之间,原来菩萨也有怒目的时候,只见惠清拳头攥紧,宽大僧袍无风而动,脸上的皱纹因怒而更显沟壑,老人直视魏王,掷地有声:“老衲绝不会让十三答应这种丧心病狂的赌约!李梧,你总抱怨慈宁宫不公,鄙薄天子庸懦,天子仁厚,在位的这么多年,何时兴过大狱?反观你,视人命如草芥。”   “师父别说了!”吴十三忙喝了声,打断惠清的话,他担心师父再指责下去,魏王会恼羞成怒。   乍除去脖子和脚上的枷锁,吴十三顿感松快无比,他活动着手腕,大步走上前来,粗暴地一把将惠清拉在身后,直面魏王,故作吊儿郎当:“老和尚经念多了,脑子跟木鱼似的,忘了这世道本就是强者生存,大叔的赌约,我应了!”   “十三!”惠清急得忙去拉吴十三的胳膊,脸涨成了茄色,“你再造杀孽,如何对得起玉珠的信任托付?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吴十三厌烦地扯回自己的胳膊,完全不理惠清,冷哼了声:“我今日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平息王爷的愤怒,把玉珠给解救出来。”   “哈哈哈。”魏王乐得大笑,得意洋洋地觑向惠清,“听见了么老和尚,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吴十三趁此机会,扫了眼不远处的十六个杀手,笑着问:“大叔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击败这些无忧阁的大哥大姐,便算赢了赌局,就能救玉珠他们了?”   “不错。”魏王双臂环抱在胸前,点头。   “我这回可是要拼命的,大叔不骗我?”吴十三再次追问。   “君无戏言。”魏王微抬起下巴,傲然道。   “那好。”吴十三原地活动腿脚,勾唇痞笑:“刚才我问王爷的是,击败无忧阁杀手、赢得赌局,可没说杀了他们,把他们打晕也算赢了嘛。”   听见这话,魏王脸色大变,脏话脱口而出:“小王八蛋你好大的胆子,敢算计孤王?”   “说不上算计。”吴十三耸耸肩,玩味一笑:“只是巧妙地钻了大叔您话里的漏洞罢了,您刚才当着这百十来号人保证了的,君无戏言。”   惠清听见此话,面色阴转为晴,欣慰地望着十三的背影,暗赞这孩子心思果然活络,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李梧,你也算一方诸侯了,若是传出去出尔反尔,岂不是让天下人笑你输不起?”   魏王气得甩了下袖子,忽然,男人虎眸闪过抹狡黠,朝无忧阁诸杀手喝道:“吴十三击败你们算赢,但你们若是想要保住性命,那必须得杀了他。”   惠清听见这话,顿时皱眉,毫不留情地指责:“你这话自相矛盾。”   魏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剑眉微挑,坏笑:“孤王也学十三,合情合理利用赌局的漏洞罢了,老和尚,咱们安静观看罢。”   说罢这话,魏王往后退了数步,命令弓箭手和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将场地团团围起来,冷硬道:“逃离者,杀无赦,你们自己挑趁手的兵器,好好打,可千万别让孤失望哦。”   吴十三面上轻松,可心里却如压了千万钧巨石一般,他曾在益阳县领教过无忧阁杀手的本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上次是因为骏弥偏帮,他才全身而退,这回就……   吴十三头皮阵阵发麻,从衣裳上撕扯下四条布条,将磨破皮的手脚腕简单包扎了下,一步步走向兵器架,好家伙,魏王这老东西准备得倒齐全,霸王枪、画戟、武士刀、剑、峨眉刺、银鳞长鞭、少林长棍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他丢失的那把长剑。   麻烦啊,若是放在过去,逢着这种拼命的关头,肯定什么兵器锋利便选什么,可此次应承了师父,不能杀人。   想到此,吴十三选择了少林长棍,斜眼望去,那十六个杀手高矮各异,被折磨了两日,身和脸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听到杀人才能活命的话,个个一扫萎靡疲态,双眼放着凶色,凑到一起商量对策。   场地里的吴十三紧张,高台之上的玉珠更是焦虑得手脚发颤,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双手合十,嘴里不住默念经文,祈求菩萨能保佑十三。   一旁立着的陈砚松阴恻恻一笑:“临时抱佛脚是不是有点晚?无忧阁的实力远远要高过极乐楼,旁的我就不说了,底下那十六位杀手,有些是名门正派被逐出的前掌门,有些是草莽大盗,还有些是军中百战百胜的武官,我倒真有些佩服戚银环了,居然有本事将他们网罗在麾下,这种时候肯定是使出浑身解数致对方于死地,吴十三那蠢货居然大言不惭,说只是要重伤?哼,你信不信,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吴十三必死。”   玉珠死盯着陈砚松,面无表情道:“那你信不信,若是再多说一句话,我敢大耳刮子抽你。”   陈砚松又醋又恼,立马想要顶回去,可一想若是说话,玉珠这执拗脾气肯定会打他耳光,公婆俩当着这么多人打架,多难看。   想到此,陈砚松冷笑了声,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朝场下看去,没言语。   玉珠剜了这男人一眼,也没说话,忧心忡忡地朝底下望去。   此时,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多朵雨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顿时暗了起来,一股邪风席卷而来,将密集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   吴十三额上热汗频生,汗珠子流下,刺得眼生疼,他压根不敢分心去擦,紧抓住长棍,腰微微佝起,警惕地移动,同时盯着前方,那十六个杀手似已经商量好了对策,五人为一组,将他从三面包围,恶狠狠地盯住他各处要害。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魏王接过崔锁儿递来的药茶,喝了口,冷冷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五个杀手从四面八方朝吴十三攻来。   吴十三反应极快,知道这些人投鼠忌器,不敢伤害自家主子,于是他疾朝魏王那边躲去,果然有两个杀手动作慢了,收回刺出的刀锋,吴十三抓住机会,足尖点地,持棍挑了那两个杀手的武器,手使了个儿巧劲儿,跃起时朝杀手的后颈打去,只是片刻,就击晕两人。   “彩!”周边围观的将士不禁发出声喝彩。 第83章第83章   玉珠被魏王带走了,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天灰沉沉的,是那种暴雨来之前的闷热压抑。   街上根本没几个行人,卫军还在到处抓人,甚至愈演愈烈,在一些偏僻点的地方,竟开始公然打砸(呛)烧。   一声炸雷响起,将缩在车子角的玉珠吓了一大跳。   约莫一刻钟前,她被魏王匆匆带出了王府,上了辆毫不起眼的轻便马车,不晓得要去哪里。   玉珠斜眼偷摸朝里望去。   这会子魏王虚弱地窝在软靠里,他脸上满是病气,唇因失血过多而略微发白。   而在王爷跟前跪坐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乌黑油亮,大花眼下是两只大大的眼袋,肩上挎着只大药箱,正小心翼翼地给魏王拆脸上的纱布。   “为什么坐那么远?”魏王忽然开口。   “啊。”玉珠身子猛一哆嗦,回过神来,再次望去,那个大夫已经将魏王下脸上那块被血染透了的纱布拆下,伤处血肉模糊,甚至隐隐能看见下白森森的颌骨,甚是骇人。   玉珠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她攥住衣角,咽了口唾沫,“妾……有点害怕。”   魏王被逗笑了,谁知扯到伤处,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气,接着问:“既然害怕,那方才出府的时候,老和尚要跟着来,又为何拒绝?”   玉珠颔首道:“您如今病着,主持那些不中听的话还是不要入耳了,若是气伤了身,得不偿失。”   “你很会说话。”魏王尽量将头仰起,方便大夫上药包扎,他拂了下袖子,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杜朝义先生,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天下无双。”   玉珠朝那个叫杜朝义的男人深深弯下腰,见礼:“杜先生安好,妾身袁氏有礼了。”   “嗯。”杜朝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玉珠顿感尴尬。   “你别理他。”魏王拍了拍杜朝义的胳膊,笑道:“本事大的人通常傲慢些,说来还得感谢老二,那晚你伤了孤王,老二怕孤王怪罪,次日一早请了杜老来给本王瞧伤,那时本王已经昏迷,得亏杜老手段高,诊出孤王中了毒,才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玉珠抿了抿唇,纠结了许久,仰头急道:“王爷,其实骏弥公子等人真的不是被十三杀的,他得罪您都是因为我,您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停车。”   魏王忽然开口,他给那杜朝义使了个眼色,杜朝义会意,简单地收拾了下药箱,躬身下车了。   外头闷雷阵阵,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车子摇摇晃晃地行在雨中,内里有些昏暗,药味儿和血腥味很浓。   魏王并没有回答玉珠的问题,男人双手捅进宽大的袖子里,闭起眼小憩。   玉珠越发不安了,一点点往车口处挪,她环抱住双腿,心乱如麻,魏王杀人的狠厉历历在目,这人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十三受了重伤,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福伯父女被拘了好多日,不晓得情况如何?   玉珠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时,魏王面上浮起抹痛楚之色,他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往口里连倒了数颗黑色丸药,没有嚼,直接吞下去,牙关紧咬,似在忍耐,随之将大氅裹紧了些,幽幽道:“那会儿,孤王发现你额角上的伤还没有彻底消去,这么漂亮的女人,若是留了疤可不好,等今晚的事完了后,叫杜朝义给你配点祛疤散肿的药膏。”   玉珠下巴抵在膝上,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去哪里?”   “你现在才想起问?”魏王嗤笑了声,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颌,“那晚孤王做了件错事,伤害了你,可你也刺伤了我,咱们便算扯平,好不好?”   玉珠嗯了声,想了想,怯懦地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魏王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打趣:“你满心满眼都是小情郎,总算还记得关心一句孤王。”   玉珠脸顿时红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王爷似回到了之前那个来兰因观看她的男人,宽厚大度,还能谈笑风生几句。   “对不住啊。”玉珠忙道歉,端端正正地跪坐好了,问:“您的身子好些了么?”   “放心罢,孤王命硬,阎王爷也不敢收。”魏王痛苦地呻吟了声:“虽死不了,但日日受蚀骨销肉的痛苦。”   说到这儿,他轻锤了下肩颈,直勾勾地盯着玉珠:“你过来,给我揉揉肩。”   玉珠顿时慌了,下意识觉得老狗日的又要强迫她,顿时想拔下簪子防身,可转而想到洛阳城和无数的僧侣因她受难,且此番自投罗网,本就是要平息魏王的怒气。   哎。   玉珠跪行着上前,手颤抖举起,搭在男人的肩膀,他的肩很宽,正当壮年,胳膊将窄袖撑得满满的,手很大,若细看,指甲缝里还有残余的血……就是这双手,在顷刻间杀了数名杀手。   “很舒服。”魏王闭眼,享受着按摩,忽然坏笑着问:“你不怕孤王又强迫你?还是说你偷偷藏了什么碎瓷片子,想趁孤王不注意,抹了我的脖子?”   玉珠手没停,继续按,苦笑:“吃一堑长一智,妾身不敢再伤您,因为这代价我实在承受不起。”   “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气的。”魏王抬手,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柔声问:“这些天在做什么?千万别告诉孤,你没日没夜地和十三在一起厮混,孤真的会吃醋。” 第84章第84章   戚银环?   清理门户?   玉珠怔住,她忙斜眼望向立在凤尾竹边的崔锁儿。   崔锁儿这会子正用拂尘扫身上的水珠儿,他装作若无其事,冲玉珠微微点头,下巴朝暗室努了努,示意她安全。   玉珠颔首,深呼吸了口气,紧随着魏王走进那暗室。   与其说暗室,倒不如说是个狭窄过道,将将能横放下一张桌和两把椅子,头顶一处小小通气口,若是点上蜡烛,就十分的闷热压抑。   长方桌上早都备了新做的牛乳酥、白斩鸡和炖鸭信等吃食,另还有有一盘新鲜荔枝,一壶菊花小酒,为了消暑,地上还摆了几个盛满冰块的青花瓷缸。   魏王已经坐到靠里的那张四方扶手椅上,下巴朝旁边努了努,“玉珠,过来坐。”   “是。”   玉珠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坐下。   “孤王身子不适,用不了荤腥。”魏王扫了眼桌上的菜,笑道:“你估计一整日都没进食吧,自便,别太拘束了。”   “是。”   玉珠简直如坐针毡,这么凉爽的地儿,她居然热得满头是汗。   为了不露怯,她特意拈了块乳酥吃,哪料味同嚼蜡,甚至还有些噎住,她用袖子擦擦唇,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忽然脑子一抽,问闭目养神的魏王:“要不给您也倒一杯?”   刚说完,她就懊恼地打了下自己嘴,忙道歉:“对不住啊王爷,妾身忘了您才说过身子不适。”   王爷张开眼,翻起一只罗汉杯,推过去,笑笑:“倒吧,喝一两杯死不了。”   “哎。”玉珠忙起身,给他满满倒了一杯。   她喝了口酒,菊花味儿挺浓,甜中还有点苦涩,大抵酒壮怂人胆,她定了定神,轻声问:“您今晚要抓捕戚银环么?”   魏王嗯了声,细细地品酒,“若是旁人,或许还能以家人好友性命威胁,逼迫他自投罗网,可银环,她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万一逃了,再要抓捕就真是大海捞针了,且这女人心狠手辣,定会暗中伺机报复,于孤王、你、十三甚至老和尚都不利,所以,孤王这次必须打掉这条蛇!孤王撒出去的探子来报,说在洛阳附近的小县城见到了她的身影,依她的脚程,必定会赶在城门下钥前回来,如今城内风声鹤唳,她性子多疑,多半会来老二这里问问,这间暗室是修在戚银环住的主屋后头的,咱们能听见她说话。”   原来如此。   玉珠了然,可不禁心里生起老大的恶寒,陈砚松居然修了暗室,看来在亲近戚银环的时候,就开始防备着了,想必老宅也有,她与他成婚几年,竟然完全不知。   玉珠又喝了几口菊花酒压惊,好奇地问:“既然您推算戚银环入夜后才来,现在才刚酉时,您……是不是来早了?”   魏王笑笑:“好像是有些早,那辛苦你陪孤王多等等吧。”   雨后的天澄透清亮,云朵呈现多种色彩,红的是玫瑰、蓝的是宝石,太阳西去,浮着抹如凤凰尾巴般的晚霞。   北门那边依旧戒严,要出城商人和老百姓自觉地排成老长一溜,等着守城将士查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众人不禁踮起脚尖望去。   原来策马狂奔的是个妙龄女郎,她身穿黑色紧身劲装,腰带紧紧扎住,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纤腰,脸上蒙了黑纱,唯一露在外面的,是双清丽的眼,明明很媚,但却也冷到了极致。   “哪里来的野女子,还不快快下马!”   一个年轻校尉喝了声,招呼众人上前,抄起家伙事,放下长木刺栅栏,做出阻拦。   戚银环赶了两日的路,本就烦躁,见有人敢拦她,顿时火冒三丈,扬起马鞭,咻地朝那年轻校尉甩了一鞭子,那男子侧脸顿时生起条血印子。   “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戚银环说话间,又抽了那校尉两鞭,从袖中掏出块令牌,啐骂:“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那勃然大怒的校尉刚要发火,蓦地看见黑衣女子手里竟持着魏王府的令牌,忙躬身行礼,脸上挂起笑:“原来是王府贵人,下官眼拙,没认出来,得罪之处,还请贵人见谅。”   戚银环白了眼那校尉,鞭子朝四周扫了圈,皱眉问:“为什么忽然封城严查?是不是在查什么钦犯?”   “贵人慧眼独到。”   校尉腰又弯了几分,笑道:“王爷遇刺,如今正通缉两名极乐楼要犯,十三郎信天翁已经落网,三日后处以凌迟之刑,十七郎海东青还飘着,故而城门处设防严查,以防钦犯逃走。” 第85章第85章   在看到魏王的瞬间,戚银环就知道她的算计可能失败了,数种想法在脑中盘旋。   陈砚松出卖了她?   还是当日益阳县有活口爬回来告密?   按理说王爷现在应该被蛊毒折磨的濒死了,为什么还能站在这儿?难道有高人给他解毒?不可能,二师兄的毒术天下无双,没人能解,便是她这个亲传弟子都没解药。   戚银环只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头阵阵发晕,她被下药了!什么时候的事?陈砚松动的手?   就在此时,玉珠也进来了。   戚银环看见玉珠好端端的站在她眼前,更是惊诧,不是说王妃要治这贱人死罪么?   难道说,城里闹得风声鹤唳,是为了诱捕她?   不管怎样,反正打死了不承认。   “王爷。”戚银环目中含泪,手吃力地撑在地上,跪好了,她见自己此时只穿着肚兜和亵裤,羞得用胳膊遮挡住,慌张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嗳呦,您的下巴是受伤了么?”   魏王脱下大氅,扔到一旁,径直走到里头,端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食指点了下桌面,让玉珠也坐。   他什么话都不说,直勾勾地盯着戚银环。   戚银环被盯得浑身汗毛倒竖。   “王爷。”戚银环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试图勾起他一丝怜悯,“不晓得您听了谁的诬告,才这么生气,奴婢敢用性命发毒誓,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我、我知道了!”   戚银环猛地扭头瞪向陈砚松,急道:“是他!他一直记恨您抢了他妻子,不论王府还是那个外宅,守卫均森严无比,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又没三头六臂,如何强闯?我瞧您呼吸粗滞,下巴伤的又厉害,不用问,定是有人用抹了毒的东西刺伤您,妾身曾听陈砚松说过是袁玉珠做的,可区区一介妇人如何敢?说不定就是陈砚松往袁玉珠手上或者哪里抹了毒,他也恨袁玉珠羞辱背叛他,如此借您的手杀妻,然后设局栽赃在我身上,甚至还杀了骏弥等人,为的就是除去觊觎他老婆的吴十三,简直是一石数鸟!”   陈砚松知道这女人狗急跳墙了,忙反驳:“你还在扯谎!骏弥死的时候我可在洛阳,家里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了,崔公公也能替我佐证,我哪里能去杀他!”   戚银环冷笑数声:“你陈二爷用自己去?大可以雇佣杀手啊,你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玉珠亲眼见到狗咬狗,厌烦地别过脸。   “咳咳。”   魏王拳轻掩住唇,咳嗽了两声,打断这不体面的互相攀扯。   他仍然没有说话,接过崔锁儿递来的药茶,一手托着,另一手用盖轻轻地抹茶汤表皮的浮沫。   戚银环又惧又恨,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李梧这王八蛋究竟怎么想的?为何一言不发!   “银环哪。”   魏王忽然开口,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你第一次见到孤,求孤帮你从极乐楼脱身开始,孤王就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而你也表现得很出色,灭了极乐楼,又助孤王组建了无忧阁,立了不少功劳,孤王常说,有本事的人都骄傲,可是骄傲也得有分寸。”   魏王抿了口茶,淡淡笑道:“你和老二私下犯了几宗人命案子,没事儿,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在无忧阁培植自己的势力,孤觉得恶心,也忍了,可你为什么要生了背叛孤的心,妄想投靠长安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不是你说的。”   戚银环双手伏地,她已经浑身冒冷汗了,扭头瞪向陈砚松,眸子里尽是怨毒,这些话是她之前在床榻上同他说的私密话,这小子果然早都开始谋划在背后捅她刀子了!   魏王用袖子轻拂了拂下裳,翘起二郎腿,温声笑道:“其实也不怪你,良禽么,肯定择优木而栖,可是银环啊,你为何要给孤下毒呢?”   戚银环往前跪爬了数步,双手像抓救命稻草那般,抓住魏王的脚,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奴婢不晓得您听了谁的挑唆,真不是我下的毒,奴婢冒昧问一句,谁看见了?谁又有证据?”   “呵。”魏王轻笑了声,足尖勾起女人的下巴,淡淡道:“银环,你承不承认还重要么?你伺候了孤王这么久,应该知道,孤素来是不讲道理的,宁杀错,不放过!”   戚银环身子猛地一哆嗦,倔强地昂起头,“您说过,我是有功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杀了我,我不服!”   “不服?”魏王喝了口药茶,点头笑道:“不得不说,你的本事很高,计划几乎天衣无缝,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没一个可以善终,还是那句话,你太自傲了,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王斜眼,望向一旁侍立着的杜朝义,淡淡道:“这位先生是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在你给孤下毒的第二日,陈砚松请了杜先生来探望孤,当场就将孤重伤昏迷的真正原因诊了出来。”   “不可能!”戚银环下意识否认。   二师兄的毒术天下无双,绝不可能被人查验出来。   这时,那杜朝义冷哼了声,抚了把胡须,眼里的不屑和傲然全全涌了出来:“你那个二师兄叫白鸿鹄罢?老夫倒是听说他有几分名头,不过是个江湖游医而已,会一点邪门歪道,竟被人称作毒圣,真真是贻笑大方,而小女娃你更可笑,半路出家跟着白鸿鹄那半吊子学毒术,怕是连十八反是什么都不晓得!你不承认给王爷下毒,好,老夫就说一点,你在王爷下颌种的那只蛊虫,平日是用人血和依兰花油养着的,对不?小女娃你闻一闻自己身上,依兰花香是不是很浓?”   听到此,戚银环心都凉了半截子,清丽的脸上毫无血色。   千算万算,竟然败在个姓杜的老头子身上!   可刚听王爷说了,姓杜的可是陈砚松请出山的,而且时间那么巧,偏在她下毒的第二天。 第86章第86章   深夜的洛阳静谧而美好,月的光华撒在雨后的石地上,风一吹,小水洼处就像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似还能听见叮铃叮铃地响声。   马车慢悠悠地摇曳在洛阳的长街。   车内有些昏暗,魏王懒懒地歪在软靠里,双手交叠在腹部,闭眼小憩。   玉珠则蜷缩在车口,她抱住双膝,头侧枕在膝头,黑发散落了一身。   已经从陈家外宅出来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依旧心有余悸。   戚银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挺感慨的,刨除心狠手辣的那面,确实是个奇女子。   玉珠偷摸望向魏王,他此时好似睡着了,呼吸平稳、神情轻松,一点也瞧不出,他今日杀气腾腾地裁决了数人的性命。   玉珠不由得低头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和十三的命运会如何,魏王会不会放过他们俩。   “在想什么?”魏王忽然开口问。   玉珠身子一顿,坦诚相告:“在想戚银环。”   魏王仿佛来了兴致,睁开眼,笑吟吟地看女人,柔声问:“想她什么?”   “嗯……”玉珠避开他依旧炽热的目光,低头叹道:“在想她恣意又疯狂的一生,刚竟冒出个念头,若是十三最开始与她相爱,她会不会就走不上这条路?假若没有我,他们会不会在一起?毕竟,戚小姐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而且那么痴心。”   魏王身子略微前倾,笑道:“孤王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要是再给陈砚松一次机会,他会死守你一个女人?还是依旧在外面拈花惹草?他会为了你不顾性命,还是像这次一样,为了取悦孤王,给你下药,亲手把你送到孤王身边?”   玉珠低下头,抿住唇沉默不语。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魏王笑笑,淡然说道:“这就是人的天性。孤之前调看过十三的密档,他是极乐楼的顶尖杀手,手上沾满了血腥,你能说他是好人么?但是他接的刺杀对象却全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亦或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从这点来看,你又能说他是恶人么?所以,老和尚的慈悲之门敞开,十三进去后停下了脚步,愿意坐在蒲团上听老和尚王八念经,而银环只是进去打了个照面,一刻都不肯多留。”   玉珠完全无法将眼前的男人与那个残忍暴戾的王爷联系起来,颔首浅笑,“您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魏王顺势搂住女人,语气暧昧:“忙乱了这一整日,孤身子实在乏累,你陪孤去章台行宫泡泡温泉。”   玉珠不着声色地挪动了个地方,头越发低沉,这句话背后什么意思,都不用猜,他还是不愿放过她。   魏王胳膊尴尬在半空了,他笑了笑,轻抚了下她瑟瑟发抖的胳膊,问:“你既不愿去泡温泉,孤也不勉强你,这么着吧,你今晚便伺候在孤王身侧,只是上药端茶,这能不能做到?”   玉珠心里是拒绝的,但怕激怒他,强笑道:“妾身刺伤了您,就算您不说,也该端茶递水侍疾的,那个……那个……”   玉珠犹豫了片刻,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能不能让我先见一面十三?他今儿受了很重的伤。”   魏王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微笑着窝回软靠里,闭眼休息,淡淡道:“可以。”   王府   月色凄迷,魏王府的亭台楼阁在白日里看,是富丽巍峨,可在夜里瞧就有如阎罗殿似的,偶尔从花树丛中飞出来只孔雀,扑棱这大翅膀,能把人吓一大跳。   王府很大,玉珠和魏王一前一后坐着软轿,穿过好几道拱门、十几条游廊和小路,终于到了白日的那个演武场。   场子内倒是灯火通明,屋檐下悬挂了十几盏写了黑色“奠”字的白灯笼,棺材还在,念经的和尚们不在了,而在正中间摆这个极大的铁笼,吴十三此时就盘腿坐在里面,背对着她。   玉珠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将十三当牲畜么?太羞辱人了。   “十三!”   玉珠呼了声,提起裙子朝他奔去。   吴十三听见熟悉的声音,忙跪转过身去,一手抓住铁笼,另一手从窄窄的间隙伸出去。   玉珠抓住他的手,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焦急地上下看男人。他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很,唇也微微发白,衣裳到处都是被刀剑刺划出来的破口,头发披散在身后,甚是凄惨。   “你……”玉珠泪如雨下,手伸进铁笼中,抚着他的脸,往下,又轻摩挲他的肩,记得今晌午恶斗,他被一个杀手迎面一刀砍在肩上,流了很多血。   “别哭别哭。”吴十三忙用袖子去给她擦眼泪,粲然一笑,明明疼得要死,却故作轻松:“师父都给我包扎好了,多大点儿伤,没事的。” 第87章第87章   吴十三一愣,抓住铁栏杆,忙问:“怎么说呢师父?”   惠清将方才在高台之下听到的魏王主仆谈话全都说出来,老人面含愧色,“是老衲倏忽了,早知如此,就该等李梧释放了你们后,再劝他放下执念,如今反将他的戾气又挑起。”   听到这,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   十三胳膊从笼子里伸出来,握住惠清的腕子,忙劝道:“师父您千万别自责,您这回已经帮助我和玉珠够多的了。”   玉珠半跪在地,亦温声劝:“就是啊师父,如果今儿没有您,十三兴许就被那些人杀死了。”   惠清叹了口气:“李梧现在是在跟老衲发狠斗气,瞧他方才的那番言语,似不会再过度痴迷纠缠玉珠了,放心罢,老衲定会救你们出囹圄,实在不行,老衲会写信请荣国公出面,他和李梧乃同袍挚友,想来会帮这么忙。”   正在三人说话的中间,从东南两个小门鱼贯进来二三十个全副铠甲的卫军,一声不吭地将演武场包围,并开始巡守。   玉珠和十三知道这是魏王派兵监视,心里纵使非常不满,可也无可奈何。   这时,惠清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交到十三手里,说这是他下午赶回广慈寺取的止血阵痛的药,每隔一个时辰吃一颗,交代完后,惠清说他还得去找魏王磨一磨,便起身离去了。   虽是盛夏,可在这深夜里,冷风吹来还寒浸浸的。   玉珠搓了下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吴十三手附上她的额头,看了圈周围的棺材,柔声道:“这里阴气重,晚上又冷,你要不去找一下崔公公,让他给你安排个厢房什么的,别病了。”   “没那么娇弱。”玉珠坐到地上,隔着笼子,与男人背靠着背,她扫了眼不远处走来走去的卫军,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小声抱怨:“干么派这么多人,一个劲儿在人眼前晃,真真是烦。”   十三咳嗽了几声,温声笑:“估计怕我跑了吧。”   玉珠心里闷闷的,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逃亡、目睹杀人、十三重伤、连累主持……一桩桩一件件好像石头,压了下来,她一直强撑着,如今乍平静下来,回到他身侧,那种恐惧再次席卷而来,她怕十三担心,没敢哭出声,只能默默流泪,如此才能稍稍纾解些。   吴十三也不太好受,暗暗揣摩师父方才所说的魏王主仆的对话。   想必那道所谓的天雷,是崔公公安排的罢。魏王出身行伍,最是重视同袍之情,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的话,崔锁儿这老货居然敢烧了供奉魏王兄弟挚友的英武阁!   哎,崔锁儿拐弯抹角地引导多疑迷信的魏王去联想,几乎要盖棺定论玉珠是红颜祸水,眼看着就要释放他俩了,没想到被师父给……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师父的恩情他下辈子都报不完,怎能抱怨?如今能万分确定的是,玉珠这个祸水以后肯定不会被魏王纠缠了,至于他,权当是偿还从前的孽债,由着李梧这狗日的反复折磨吧。   死他是不怕的,就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玉珠了。   想到此,吴十三也落泪了,他怕玉珠担心,强压制住悲痛的情绪,用手肘轻捅了下她的腰,笑着问:“你说我这次要是被魏王给整死了,你可怎么办?”   玉珠现在最听不得一个死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还能怎么办?另外找个小白脸呗。”   吴十三立马转过身,急眼了:“你敢!”   转而,男人神色黯然,苦笑:“要找,就找个好的,你性子太直,找个老实憨厚的,能包容你,两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有商有量的,一年祭拜我一次就够了,多了怕你相公介意……”   玉珠越听越难受,哽咽着啐:“不,我才不嫁人,我脾气太差了,嫁给谁是祸害人家,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吴十三打趣:“你还知道你脾气臭。”   玉珠撇撇嘴:“原来你早都对我心怀不满了。”   “我哪儿敢啊。”   吴十三抹了把脸上的泪,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仰头看漫天的星星,笑着问:“珠,我没有家人,你能给我说一说有亲人是什么样的么?”   玉珠泪如雨下,声音有些微颤,“就……很安心,在外面受了委屈,有个地方能让你去哭、去撒娇,说话不用顾忌,不论什么时候,总有口热乎饭备着,再好的朋友都会有散的那日,可家人不会,永远在那里护着你、陪着你走完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真好。”吴十三这么多年来飘荡,难得心里平静,柔声问:“我已经知道你、福伯和璃心妹妹了,那你哥哥又是怎样的人?好相处么?”   玉珠笑道:“第一次见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他很怪,特别固执,总板着张脸,可是处的日子久了,就会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特别有担当,而且也洁身自好,他对嫂子很体贴的,外头那些嘴碎的婆娘们谈论是非,说我哥长得俊,又是个秀才,嫂子家世相貌都平平,认的字一只手都能数的来,和我哥一点都不相配,还真有人给我哥说亲,劝他再娶个平妻,也有同窗给他送小妾侍女,都被我哥拒绝了,他凶巴巴地说妻子贤惠善良,你们干么要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他从没看不起嫂子,等晚上孩子们睡了,他就教嫂子写字,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嫂子出去游山玩水。”   说到这儿,玉珠打了个哈切,困得眼皮打架,“对了,我哥特别喜欢猫,那种通身雪白的波斯猫、花狸猫、黄猫都有,他常常为了猫,陪着笑脸去跟肉铺的掌柜讨碎肉,还有,我家隔壁住的韦举人和我哥是好友,可是有一次,韦举人家养的狗咬了我哥的猫,我哥就偷偷用棍子把韦家的狗打了一顿,这可遭了,韦举人立马来我家理论,两个人顿时吵了起来,当即绝交,足足有一年都没说过话,后面还是经人从中调节,这才和好的……” 第88章第88章   那瞬,魏王忽然耳鸣了,心咯噔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事,大虫把棺材撞到了,噬咬骏弥的一条胳膊……杀、杀……魏王此时脑中只有这个字,猛地看见眼前跪着个小侍卫,头上帮着白布,手里捧着八百里加急文书。   他刚才说什么?   太后薨了?   魏王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阵阵发黑,不可能,老太太她精明强干,身子硬朗着,今年才六十出头。   “胡说八道!”   魏王暴喝了声,扬起刀就朝那小侍卫的脑袋砍去。   也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惠清冲上前来,用小胳膊生生当下这致命一刀,同时,他一掌打过去,直将暴戾失常的魏王给打晕。   吧嗒一声,断肢掉落在地。   惠清左胳膊血流如注,老人面如纸色,连连后退了数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里。   高台上的玉珠和笼子里的吴十三瞧见此,同时朝惠清奔来。   吴十三曾是极乐楼的杀手,见多了重伤,他飞扑得惠清跟前,眼泪早都模糊了双眼,急忙替晕倒的师父点穴止血,又扯下布条,将伤处扎住,防止师父失血过多而死。   吴十三匆忙朝四周扫了眼,此时红日已经高升,万物明朗,演武场内一片狼藉,四零八碎的棺材、血肉模糊的老虎、残破的铁笼子、满地的鲜血……还有主持的断手。   愤怒油然而生,吴十三怒瞪向晕过去的魏王,再垂眸望向自己怀中苍老虚弱的惠清。   值得么师父?为了一个残暴狠厉的诸侯,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吴十三忽然觉得之前的所有隐忍都是没用的,只有手里的剑才是硬道理,他想杀了魏王这狗日的,拧断他的脖子。   就在这恶念升起的瞬间,吴十三猛地打了个哆嗦,当初他也像魏王这般无恶不作,师父他老人家还是没放弃他,将他渡上岸,同理,师父渡魏王这狗日的,是“菩萨低眉,心怀六道苍生。”(《太平广记》)   “吴爷!”   崔锁儿见吴十三有些楞怔,急道:“快把主持送去荣寿堂,正巧神医杜朝义在那儿,来几个人,带吴爷去!”   在指挥调度的同时,崔锁儿忙跪下环扶起被打昏的王爷,冲左右喝道:“去把张大夫找来,对了,那个送八百里加急文书的小兵不要乱跑,等王爷醒了还要宣你来问话。”   这边。   日头炎炎,蝉大清早就开始嘶鸣了。   吴十三背着惠清,紧跟在带路的侍卫们身后,狂奔在王府的曲折回廊,他不知道脸上的是热汗还是泪水,不敢想若是师父今儿死了该怎么办,只能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和昏迷的师父说话,他实在是害怕师父睡着,就想当年的六师兄一样,前一天还吃酒说话,第二天人就没了。   “师父,再坚持一下。”   吴十三紧咬住牙关,闷头往前冲,很快就到了荣寿堂附近,朝前看去,那位神医杜朝义似乎收到了消息,已经带了几个弟子出来了,还抬了只竹椅。   杜神医看见鲜血淋漓的惠清,大惊失色,但多年来的行医经验让他没乱了手脚,沉着地指挥徒弟们将惠清从吴十三背上搀下来,稳稳放到竹椅上,往里奔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冲弟子们念奇奇怪怪的药材,让他们赶紧按方子抓药……   吴十三见师父交到了杜神医手里,再也撑不住,瘫跪在地。   手里黏糊糊的,垂眸一瞧,全是血,衣裳上也都是。 第89章第89章   夜幕悄然降临。   玉珠和十三简单擦洗了下身子,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杜神医来给十三看伤上药,待这些事做完后,俩人就跟着崔锁儿出了荣寿堂,朝荷花池那边去了。   才一天,王府就换了个颜色。   各处的红灯笼全都撤下,换成了白色,府内禁止一切丝竹管弦,所有人都换上了素服,为老太后守丧戴孝。   今夜月色温柔,天上星子大盛。   离得老远,玉珠就听见一阵蛙叫虫鸣之声,幽幽荷花香气随着微风飘来,甚是好闻,走出花荫小径,绕过嶙峋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个极大的湖,真真和杨万里诗中说的一样,接天莲叶无穷碧,“月下”荷花别样红。   在湖边的石凳上,坐着魏王。   他还是穿着白日那身铠甲,一动不动的,盯着湖中的某处,远处侍立了数个内侍,皆不敢靠近。   “瞧见了没?”崔锁儿下巴朝前努了努:“坐了整整一日了。”   说话间,崔锁儿将手里的食盒递到玉珠手里,叹了口气,躬身道:“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玉珠蹲身回礼,忙说公公言重了。   她刚走了几步,猛地回头,发现吴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脸色极难看。   “待会儿不要多嘴,知道么?”玉珠皱眉嘱咐。   “嗯。”吴十三点点头。   “不许说脏话激怒他了,懂?要是你忍不住,现在就回去。”玉珠十分担忧。   “放心。”吴十三承诺。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说实话,她嘴上说要十三离开,可有他在,到底心安不少。   越走近,荷花香味越浓,细密的蚊虫直往人脸上扑,池中养了不少鱼,偶尔有一条红锦鲤跃出水面,叼走片花瓣,落入水的瞬间,激起一大片水花。   玉珠在离魏王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蹲身行了个礼。   借着清冷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魏王,经过一整日的暴晒,他脸色黑红,眼角的纹路似更深了,下颌似渗出过血,染红了纱布,这会子已经干透了,铠甲在月光下反着微光,两腿分开,双手颓然垂下,眸子空洞而忧伤,静静地盯着远处的荷花。   “王爷。”玉珠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问:“您还好么?”   魏王似才回过神来,扭转过头,疲累地笑道:“原来是玉珠哪。”   紧接着,他又朝吴十三瞧去,发现这小子此时穿得干净整洁,依旧那么的俊美英气,眉眼间稍有痛苦之色,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十三也来了呀。”魏王轻声询问:“看过伤么?”   玉珠怕十三说话得罪魏王,忙抢着答:“承蒙您的恩典,已经找杜神医给他看过了,杜老还额外给了好多祛除疤痕的药膏,说只要坚持抹,他身上不会留下伤疤。”   “那就好。”魏王点点头,“杜朝义的医术很好,孤王放心。”   说罢这话,魏王依旧怔怔地盯着远处,不说一句话。   玉珠见状,再次屈膝见礼,柔声道:“王爷,您一整日不吃不喝了,妾身带了些吃食……”   “是锁儿托你过来的吧。”魏王打断女人的话,手指朝不远处的石桌点了下,淡淡说道:“也就他还记着孤,你有心了,东西放那儿吧,这几日你们都累了,早些歇着,明儿孤再宣你说话。”   玉珠进退两难了,扭头瞧去,发现远处的崔锁儿挥舞着拂尘,示意她去劝劝。   女人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上前蹲到魏王腿边,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您若是信得过妾身,可以同妾倾诉一下。”   “没什么好说的。”魏王一笑,“人老了都有这么一遭,她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宫里朝堂斗了一辈子,又不懂得保养自己,早都是强弩之末了,而且六十四也算高寿了,算是喜丧吧。”   玉珠见魏王拳头攥住,便知道他在隐忍痛苦,叹了口气,试着劝:“您一定要节哀,其实妾身从您旧日言谈中看得出来,太后娘娘有时候虽一碗水端不平,总归还是疼爱您的。”   “是么。”魏王抿了下唇,望着池中的鱼,淡淡说道:“你说疼爱,那就疼爱罢,哎,孤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还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爱不爱的话,也是可笑了。”   “怎会可笑呢?”玉珠忙说,“不论什么时候,孩子在娘老子跟前永远都是孩子。”   正在这时,吴十三走上前来,闷声道:“王爷大叔,其实……”   玉珠见状,吓了一大跳,连连眨眼暗示,喝道:“你别说话,站远些。”   魏王摆摆手,转身面向十三,容色平静,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吴十三定了定神,沉声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体会不到旁人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听玉珠说过,太后似乎利用辜负了您,可好歹,您也曾感受过关心疼爱,这就够了,比起我们这种人可强太多了。”   魏王没想到吴十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木然地转身,直勾勾地盯着荷花池,忽然大手反复搓脸,良久,哽声说了句:“以后,我就再也没娘了啊。”   说到这儿,一行浊泪流下,魏王也没去擦,他俯身将放置在地上的食盒勾过来,打开,从里面拈了只馒头,嚼了一口又一口,也不知吃进去多少眼泪,最后,实在是难以下咽,呆呆地攥着馒头发呆,良久轻声问:“老和尚怎样了?”   吴十三冷冷道:“失血过多,受了重伤,但好的是性命无虞,杜神医吩咐,要他安心静养。”   “孤对不住他。”魏王抬眼看吴十三,“也对不住你、玉珠还有骏弥,对了,还有王妃……”魏王长出了口气,苦笑:“太他妈多了,算不完。”   吴十三撇撇嘴,没忍住小声讥讽了句:“您这这么倔,竟也会认错。”   “是啊,多稀罕。”魏王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犹豫了片刻,定定道:“带句话给老和尚,他活着的年岁里,孤王不会做那只践踏百姓的猛虎,否则阖家不得好死,请他放心养伤,好好活,争取比孤王长寿。”   吴十三和玉珠互望一眼,魏王这是告诉惠清,他在惠清活着的期间,绝不会造反。   吴十三有些不信,忙问了句:“那……万一您派人暗算师父,只要他死了,您也算没违背誓言哪。”   魏王冷笑了声:“孤又不是陈二,说过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没收回的道理,必定践行。”   说到这儿,魏王指了指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璧人,忽然道:“你俩跪这儿。”   吴十三和玉珠面面相觑,不晓得魏王又想要整什么幺蛾子,又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是。”玉珠害怕惹恼这阎王,忙拉十三跪下。   这时,只见魏王朝挥了挥手,立马有个小太监捧着个漆盘奔上前来。   魏王将漆盘放在腿面上,手轻抚着上面摆着的三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深深地望向玉珠,似有千千话要说,最终全都埋进心里,全部化作坦然和无奈,柔声道:“因孤的私心痴念,害你受了很多苦,这两个盒子里分别是你的和离书,还有你女儿的下落。”   玉珠身子猛地一震,仰头望向魏王,女儿……女儿有下落了。   魏王笑着点头:“原本想着你跟了孤后,孤当做一份礼物送你,哎,其实半个月前孤已经得到了风声,暗中拨了二十几个叱北营的精锐士兵去找,他们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口风也紧,已经找到了你女儿,暂时把孩子安置在栎县的一个别院里,很安全,只是那个偷孩子的梅大郎是个奸猾无比的,叫他给逃了。”   “妾身多谢王爷。”玉珠猛地以头砸地,哭得战栗不止,这几年来的心结,总算是打来了,老天爷总算待她不薄。   “你……”魏王颇为嫌弃的看向吴十三,虎着脸,骂道:“孤王这辈子情场就输了这么一回,这次本想整死你的,但看在骏弥的份儿上,饶你一回。”   说话间,魏王将一个锦盒递给吴十三,亲昵地拍了拍十三的脸,笑道:“你知道的,大叔一直挺喜欢你,所以今儿赏你个恩典,给你把户籍弄好了,以后,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好好对玉珠,她是个好女人。”   吴十三也是诧异不已,更多的是惊喜,他也磕了个头,当着魏王的面儿打开那个锦盒,取出里面的户籍单,眯着眼使劲儿看,疑惑地喃喃:“是不是写错了?我叫吴十三,这上面怎么是吴、吴什么?”   魏王扶额:“是吴锋,孤王给你重新取了个名儿,希望你以后收起杀气,最一把无锋之剑。”   吴十三连连点头,笑道:“哦哦哦,这名字挺好!吴锋…无疯,不是个疯子,寓意不错,王爷不愧是王爷,念的书多,就是厉害。”   吴王无语地白了吴十三一眼,对玉珠说:“以后多教他读书认字,不然能把人给气死。”   玉珠忙含泪答应了。   “好了。”   魏王挥挥手,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淡淡说道:“都回去休息罢,明日不必来拜见了,孤待会儿便启程去长安,今生有缘再见罢。”   玉珠望着男人魁梧又萧索的背影,紧紧抱住那两个锦盒,喃喃:“保重。” 第90章花好月圆   一个半月后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转眼间就到了金秋九月。   虽说已经过了立秋,可白日还是热得慌,到了晚上凉气就泳了上来,若要外出,必得穿件夹的。   今夜月正圆,如同一块银饼子似的悬挂在天空。   张家小院里灯火通明,墙根底下摆了五六盆菊花,院中的麻绳上悬挂着刚洗的衣裳,还往下滴着水,东边墙角整整齐齐地摞了一人来高的干柴,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从厨房里传来。   玉珠今儿精心捯饬了番,穿了浅紫色裙衫,长发梳成浮云髻,除了插戴枝金芍药步摇外,还特特簪了朵红山茶花,眉子勾成了柳叶,为了配衣裳,眼妆用了红偏紫的胭脂,惹得吴十三时不时的朝她看。   此时,她正立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着蒸糯米糕,而身后的方桌跟前坐着福伯、璃心还有吴十三,他们在剥蒜、摘菜。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丧期间,民间禁音乐嫁娶十天,之后不禁,正巧八月十五在期内,官府便将今年的中秋佳节挪在九月十五。   今晚外面街面热闹得很,有花灯展、猜灯谜和杂耍等节目,家里也热闹,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准备食材,打算做荤八碗素八碗,席面就摆在院子里,到时候大家便可以一边赏月裳菊花,一边吃珍馐美酒。   毕竟这是和十三过得第一个重要佳节!   这一个半月,玉珠过得很幸福。   原本她想第一时间去找女儿,可想到此番师父重伤,需要人照顾,所以她和十三商量了下,决定暂且留在洛阳,侍奉在师父身侧,等他伤势稳定了,再做其他打算。   再者,十三这次也受了不少伤,需要时间来调养恢复。   说来就气,他嫌祛疤膏太香,怕抹了招蚊子,总不愿擦,结果呢?她凶狠得把这小子堵在墙角,喝命他立马将衣裳脱光光,她亲自动手,给他擦药膏。   毕竟这么漂亮的身子,有疤痕得多碍眼。   结果擦着擦着,就叫这小子哄骗到床上去了,唉,又被“收拾”了。   想到此,玉珠悄悄朝方桌那边看去,今儿十三可真俊哪,黑发用玉冠子竖起来,穿着体面的方领深紫色长衫,别说,这人身材样貌绝佳,好好打扮一下,当真赏心悦目,适合夜深人静时独自把玩。   吴十三正在剥蒜,察觉到有人看他,仰头一瞧,正巧与玉珠四目相对,男人粲然一笑。   玉珠脸红了,抿唇偷笑,低头接着洗糯米。   “姑爷,明儿陪我去一趟王庄罢。”福伯摘着芹菜叶子,瞥了眼一旁切肉的女儿璃心,“我想再去瞧瞧那个宋逢春。”   吴十三笑道:“行啊,那咱们吃了早饭就去,回来时我去趟集市,买上几片瓦,把厨房顶子补一下,前儿晚上下雨了,水从缝隙处漏进来,把米都给打湿了。”   福伯忙笑道:“这点小事你就别管了,现在活儿尽让你干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补瓦,还得抽空去相看镖师,太累啦。”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有什么的,顺手的事。”   “不成不成。”福伯连连摇手:“你是姑爷嘛。”   玉珠听到这儿,笑着插了句嘴:“快打住,别叫他姑爷了,我还没打算嫁他呢。”   吴十三听见这话,扁着嘴,朝女人扔了一小瓣蒜。   玉珠轻巧躲过,笑骂:“瞧瞧,还敢打我呢。”   福伯自然明白俩人在打情骂俏,故意笑道:“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们俩可是惠清主持见证,王爷保媒的,你哥哥信中也说同意了的,很想尽快见到妹夫,等回江州后就办事,我叫声姑爷又没什么。”   玉珠莞尔。   之前福伯虽喜欢十三,但因为他的身份,始终抱有些许成见,经过这次的事后,尤其听了十三在王府的那两日是如何的舍身取义,又如何的英勇无畏,顿时对十三的印象大为改观,后面福伯在给哥哥的家书中,三页中有两页半在夸十三,成日家姑爷长姑爷短,时不时还找姑爷下棋喝酒,关系就跟父子似的。   有一晚,十三抱着她忽然哭了,说过了二十多年,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家,什么是家人。   “唉,你们俩干么去找宋大哥。”   璃心撇撇嘴,将案板剁得咚咚直响,不满道:“你俩不怀好意,像去打人似的。”   吴十三忙笑道:“不打人,就是去和宋老爹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璃心咚地一声将菜单剁在案板上,都急红了眼:“商量什么?有什么可商量的,逢春哥你们俩不是见了很多次,之前想法设法打听他,甚、甚至还故意用逛窑子考验他的品行,可查出什么了?我逢春哥就是个老实头,大好人!”   “你看你这丫头。”福伯柔声道:“我和姑爷不是担心你嘛,婚事我们是同意的,宋逢春那孩子的确不错,只是咱们不日要回江州,这不,我和姑爷去跟他爹老宋头商量一下,看逢春能不能跟着去。”   吴十三紧着说:“对,到时候咱们家出银子,给你们买套宅院,不用他们宋家掏钱。”   璃心都要哭了:“这不就成了入赘嘛,人家好好的儿子,能同意他吃媳妇家软饭?能让他去江州吗?别又像上回,因着礼单的事,您和他爹吵起来,多让我和逢春哥难做,不行,你们不许去。”   福伯板起脸:“你这丫头也忒傻了,我们都回江州了,你一个人嫁到这儿,受气了找谁?”   璃心不依不饶:“可、可宋老爹肯定不会让逢春哥走的。”   福伯冷哼了声:“要么放儿子,要么这门婚事拉倒,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璃心急了,向玉珠求救:“姑娘,你瞧我爹爹,也太霸道了。”   玉珠笑道:“你爹是为了你好,将来你成婚后,有娘家人在跟前,会少受很多罪,我听说逢春他娘很难缠的,拼命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屋里塞妾侍,挑拨离间,弄得两房夫妻俩成日打架、妯娌之间不和睦,家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将来你们成婚后,她又往逢春屋里塞人,到时候你怎么办呢?谁替你去争呢?宋家家里斗得厉害,住在一块是非太多,你是个直肠子,肯定会吃亏,何必掺和进去?咱们和宋老爹好好商量,看能不能让逢春去江州,不入赘,就单纯人去就行了。”   璃心脸胀红了,跺了下脚,想了半天,终于憋出句:“那你们可得好好说话,得给人家爹娘留面子啊。”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你放心,我早都找了个巧嘴的师爷,定说动老宋头。”   “嗯。”璃心抿唇点了点头,嘿然道:“净顾着说话,都忘了要炒菜,姑娘,你炒五个,我炒五个。”   玉珠手附上小腹,俏脸微红:“我这几日不太舒服,闻不惯油烟味儿,还是你炒吧。”   福伯起身往外走,笑道:“家里没酒了,我去街上打点去。”   吴十三也站了起来,笑着冲玉珠招手,“我陪你外头走走。”   璃心见三个人都借口跑了,气得拿起刀猛剁肉,嘟着嘴:“哼,又把活儿都留给我,你们太坏了!”   此时,正是月最亮的时候,院子里悬挂着几盏中秋节花灯,风一吹,煞是好看。   玉珠和吴十三缓缓在院子里漫步,影子交叠在一起,如胶似漆。   吴十三搂住玉珠,手附上她的小腹,这厚脸皮难得脸红了,轻声笑:“璃心这丫头反应真慢,你都说了闻不了油烟味,她还傻乎乎的不懂。”   玉珠打了下他不安分的手,笑着嗔:“还不是怪你,害得我现在吃什么都想吐。”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吴十三从后面环住女人,生怕她跌倒,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珠柔声问。   吴十三叹道:“这次咱们回江州,这辈子也不晓得会不会来洛阳,此一别,怕是再难见师父了。”   玉珠心里也难受得紧,牵住他的手,笑道:“那咱们走之前去一趟广慈寺,再看看师父,给他送些月饼,你这几日无事,手抄上一卷佛经送他,他一定很高兴。”   “嗯!”吴十三重重地点头,笑道:“说起来也感慨得很,之前入了王府,经历了那么多重危险,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儿呢,真是多亏了有师父在,珠,他真和旁的和尚不一样,一开始见他吧,觉得小老头挺烦,那张嘴噼噼叭叭说个没完,可你却能感觉到,他没恶意,是个大好人,这回他真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我觉得他不像和尚,倒像个侠客。”   玉珠笑道:“没错,师父做这些事从不为了虚名,是真的对万物众生抱有怜悯慈悲的心,就像李太白说的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可不就是个侠客?”   吴十三无比赞同,冲玉珠竖起大拇指,笑道:“从前在极乐楼时,偶然听宗主说他最敬佩的就是惠清大师,我那时肤浅,寻思不就是个敲木鱼的臭秃驴,有什么了不起,敬佩他做甚,难道觉得他念经好听?如今认识了师父,我也服气,真的不是所有厉害的大人物,都配得上个侠字,也不是所有人能同时叫黑白两道敬服钦佩,可师父绝对是一位。”   正在两人谈笑的当口,忽然响起阵咚咚敲门声。   吴十三疑惑:“福伯不是打酒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回自己家干么敲门呢。”   说话间,吴十三急步奔过去开门。   玉珠也没在意,拎起水壶给菊花浇水,她见门那边老半天没动静,转身望去,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着脸,面色有些不悦。   “谁呀?”   玉珠问了声。   “是我。”   一个清亮的男声徒然响起,陈砚松。   “那个……袁夫人,我有点要紧事想跟你说,能不能见一下,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玉珠暗骂了声晦气,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定睛一看,果然发现陈砚松这会子站在门槛外,不远处还立着他的狗腿子阿平等人。   这人脸上的伤已经好了,手里拿着把折扇,斯文得像个读书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一脸的愁云。   此时,门外的陈砚松也在偷偷打量女人,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和吴十三穿同样颜色的衣裳,好一对金童玉女。   “咳咳。”吴十三冷着脸咳嗽了几声,问:“不知二爷找内子什么事?”   陈砚松心里一痛,内子?他们成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哦,是这样的。”陈砚松故作轻松,强笑道:“今儿不是补过中秋嘛,到底大家相识一场,也算共患难过,我特意带了些小礼前来拜会。”   说话的当口,陈砚松拍了拍手,让外头候着的下人拎着各种礼盒过来,笑着介绍:“我知道吴兄弟之前受了伤,特给吴兄弟带了好些补血的药材,又托人去海外买了上好的金丝燕盏,滋阴养颜最好了,袁夫人可以吃吃看,还有月饼、福满楼的全鱼宴……”   玉珠忽然闻见股很重的腥味,没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吴十三见状,忙去给她拍背,连声问有没有事。   瞧见此,陈砚松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这算什么意思,不想要他的礼明说就是,干嘛当人面吐呢,忽然,男人想起了什么,身子一震,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了?”   玉珠忙着吐,没空搭理陈砚松。   吴十三冷眼横过去,淡漠道:“她现在鼻子可灵了,闻见异味就犯呕,你把带来的什么鱼啊肉的拿远。”   “哦,好好。”陈砚松赶忙让阿平等人离开,他心里难受得紧,嫉妒么,真嫉妒,但也羡慕得很,他卵丸坏了,无法再生儿育女,见那糟污卑微的吴十三有了孩子,还是跟他心爱的女人有了,如何不让他痛恨!   真快啊,他们才在一起多久,这就有了。   陈砚松拱拱手,强迫自己要有风度,可非但笑不出来,反而鼻头发酸,特想哭,人家阖家幸福,他形单影只。   玉珠用帕子擦了下唇,皱眉看向陈砚松,问:“你今晚来做什么?直说吧。”   陈砚松面露痛苦之色,眼睛忽然红了,哽咽道:“听说你们最近打算外出找女儿了,方不方便带我去?”   “不太方便。”玉珠笑着拒绝。   其实女儿早都找到了,她一个半月前暗中安排,让人悄悄将女儿送回了江州,如今正由哥哥嫂子带着,这些事都是秘密进行的,陈砚松还以为她握着女儿的踪迹,但因照顾惠清大师,没动身。   “为什么?”陈砚松急眼了,“我是孩子的爹,你凭什么不让我找闺女!再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把我闺女还我不成么?”   玉珠笑着摇头。   陈砚松紧紧攥住折扇,闷声道:“你要多少银子,说个数吧。”   玉珠还是笑着摇头。   陈砚松恼羞成怒了,折扇指向吴十三,气恨道:“难道你想让我女儿叫他爹?”   “不行么?”玉珠淡淡一笑。   而此时,吴十三上前一步,手按住陈砚松的肩膀,正色道:“你放心,我绝对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生的一样疼爱,小孩子都很灵的,谁对她好,她心里清楚,她也一定会把我当亲爹。”   陈砚松气得半死,一把挥开吴十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怒瞪玉珠,“你凭什么让我女儿认旁人做爹!”   “凭我是她娘,是生她的人。”   玉珠勾唇浅笑,冷冷道:“你是孩子的爹,这没错,可你会教养孩子么?”   陈砚松恨道:“我怎么不会教养?”   玉珠手扶髻,柳眉微挑,一步步逼近陈砚松,笑着问:“你怎么教养?告诉她豪商之家要重儿轻女?生下女儿一点用的没有,还不如抱个带把儿的回去,好能争家产?给她教谋算人心?给她教滥情逛窑子?还是给她教和自家人内斗,一不如意就要灭人满门?”   陈砚松被逼的连连后退,没留神,竟然从台阶上跌了下去,他不甘地站起,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大可不必这么咄咄逼人,我的种怎么可能不认我?!我肯定会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   “我不信。”玉珠摇摇头,坏笑:“你跟了王爷那么久,他明明有很多机会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你,可是没有,他反而背着你亲手交给了我,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陈砚松俊脸胀得通红,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少拿王爷压我!”   “我今天还就压你了,告诉你,旁的什么事,我都可以退让,也可以和你有商有量,但唯独孩子的事,我一步不退!”   玉珠冷着脸,胳膊指向西边的方向,“王爷马上回洛阳了,要不你去问他,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给你,若是他同意了,我就给,可是你敢去问么?你难道忘了他当初对你说的那句——男人要拿的起放得下的话?你难道忘了他不许你再纠缠我?你难道忘了上一个不听他话的戚银环什么下场?”   陈砚松气结,张了几次口想争辩,可一想起魏王,又不敢了。   男人眼里似有泪花在闪,含着不甘、痛恨、憋屈和愤怒之色,可最终叹了口气,深深地望了眼玉珠,颓然转身离去。   “好好对待我女儿,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苛待她,我势必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陈砚松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吴十三,千百遍的痛恨和妒忌最终化成一句话,最终叹了口气:“照顾好玉珠,她是个好女人,别辜负她,若、若是哪日你不想要她了,给我说一声。”   吴十三搂住玉珠,高昂起下巴,傲然道:“放心,此情不渝,绝无二心!”   说罢这话,吴十三拥着妻子,头也不回地返回院子里。   此时,也不知谁家率先放了烟花,紧接着,洛阳各处欢庆中秋佳节的烟花齐放,天空一时绚烂无比,焰火炸开,成了璀璨的星子。   吴十三停住脚步,搂住玉珠,让妻子靠在他怀里,俩人一起看烟花,看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侧脸,柔声呢喃:“你刚才可真硬气,老二那小子一句话都接不上。”   玉珠反手搂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抿唇笑:“你也不赖,说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在他心口,他估计气得好多天都吃不下饭。”   吴十三吻了十几遍她的头顶,抱着她轻轻摇:“不过我最后给他说的那句话是真情实意的,此情不渝,忠贞不二,玉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这么巧,我也是。”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